只有门口摔得破烂的酒壶,还有一地烟灰。
原来昨儿个深夜,萧王爷突然收到密报边关传来异动,他已经带了另外两人连夜下山去了。
数日后的巫城。
这是一座偏远的小城,人不多,街道也不宽。城西有间不为人知的宁静小庄子,庄子里有棵大树,枝桠上抽出了点点新绿,不再似冬日里光秃秃的萧索。
远处有风来,裹挟着湿润的雨点。
这一场春雨,仍然微带着冷意。
此刻,蜀川的王正窝在树下凉亭的躺椅里,身上裹着玄青的毛毡毯子,闭着眼睛,神色淡淡,像是只懒散无害的黑猫般,悠闲的睡上一会儿午觉。
手边的石桌上随意放着几张从王府传来的密报。
庄园木质的门“吱嘎”一声被推开,随后就悄然再无声响。
若非来者并未掩饰呼吸声,简直叫人以为那扇门是风吹开的。
凉亭里安静卧躺着的大宗师并没有睁眼,但是黑衣人知道,萧王爷是醒着的。
于是他在亭外站定,利落地半跪在地:“王爷,属下冰缔有事相告。”
冰缔兄妹当年是随着萧王府的人一道从东玄偷渡过来的,跟随着他的还有那群曾经长皇子的天辉组杀手们。反正现下长皇子骨头都化成灰了,倒是白白便宜了萧初楼。
“嗯。”萧王爷发出一个鼻音,卷翘的睫毛轻微扑扇着,双眼露出一条缝,极细微的缝,将那双丹凤拉的越发狭长。
他伸出手,将身上盖着的薄毯略微上提几分。
阖上眼帘的蜀川王,是安详的、沉凝的,仿佛跟小院子里的景致融合在一块儿般疏淡。
然而就这么一道眼缝,锐利的眸光流露,顷刻间,强烈的存在感似乎令整个院子连带那春风细雨,都淡化沦为黑白的背景。
冰缔垂下头,似乎不敢直视。
“启禀王爷,边关那边,矛盾已经渐渐凸显了,西楚频频调动兵马,纵兵劫掠的事也常有发生,小规模的冲突连续不断,就差一把火就能点燃三国混战了。
另外,煽动暴乱的祸首已经找到,只是当属下带人去捉拿之时,那人却二话不说便自杀了,而且尸体顿时化为一滩脓水,尸骨无存,属下只在那滩脓水中发现一只八脚小虫的尸体。”
听见这个消息,萧王爷诧异地一挑眉,想了想便叹息道:“是西楚魇皇教的虫蛊。”
“蛊?”冰缔缩了一下眉尖。作为一个信奉武道至高无上的武者,冰缔大人向来对蛊毒邪术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不屑且厌恶的。
“你也别小了看这虫蛊,说不得什么时候就着了道,落得跟这人一般凄惨的下场,本王可没法子救你。”萧初楼看他面上神情就猜到心里在想什么,才提点道,“那位魇皇教主,实在是个极厉害之人。”
冰缔心中一动,道:“莫非比王爷还厉害?”
“嘿。。。”萧初楼自嘲的摇摇头,“若是单打独斗,本王却是赢不了的,做好万全准备之前,千万不要招惹那个瘟神。”
冰缔还是头一次听到萧王爷如此自承不敌某人,不由心头大震,对那位素未谋面的魇皇教主无端生出浓浓好奇来。
“还有何事?”
萧初楼沉锐的嗓音唤回了他的思绪,冰缔犹豫了一下,才道:“此外。。。东边的那位,似乎于日前离宫了。”
“离宫?”萧初楼一怔,方才视战乱如无物的镇定蓦然被打乱了,他猛地坐起身,却不料几搓发丝被藤椅勾住,一下子勾乱了发髻。
倏然狂风骤起,拂乱了院子里那几树桃花。
片刻的怔忪,萧王爷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失态,紧跟着缓和了面上神情,他又缓缓躺了回去,注意到垂在额前晃荡的乱发,失笑道:“去找把梳子来。”
冰缔稍一愣,也没说什么,依着吩咐迅速带了一柄桃木梳回来。
而听到萧王爷下面一句话,却足足让他神色古怪脸颊泛红了数息功夫。
王爷很是随意地招招手:“过来给本王束一下发。”
看见冰缔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脸色跟个调色盘似的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萧初楼奇怪道:“怎么,不会?”
冰缔这才明白是自己会错了意,苦笑道:“王爷恐怕有所不知,在东玄,男子只会给自己的。。。夫婿梳发,那是向对方示爱的意思。”
刚才还带着几分调笑意味的蜀川王,瞬间变了脸色。
天穹虚空终于无法承受那层层叠叠被水浸透的云的重量,一场绵绵细雨忽然间可笑的变成瓢泼大雨。
巨大的阴影投在地面上,天空也变得昏暗不明。
“王爷。。。”
冰缔住了口,注视着萧王爷慢慢站起身,慢慢走出凉亭,慢慢往那雨幕深处去了。
那抹孤零零的身影终于再也看不见,他才收回目光。
萧初楼站在院子门口的桃花树下面,怔怔地望着那一片片花瓣被豆大的雨点冲刷下来,打入泥泞的泥土里。
冰凉的雨水同样也冲刷着他,乌黑青丝湿透了,柔顺地贴在头上,色泽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暗。
大雨渐渐让他的眼睛也睁不开了。
脑海深处的被刻意埋葬的记忆在冷雨的洗练下,陡然不可抑制地翻腾起来。
一片片花瓣飞舞成幻境,在眼前飞快的闪过。
那血色战场的黑白交织,那一夜的情迷意乱,那冰天雪地里的缠绵细语,那漫山遍野的相思树。。。
最终定格在那片不甚清晰的铜镜里,男人温和的眉眼。
“初楼,我愿意。”
御书房外的那一株桃花,如今可还盛放?
春雨无可抑制,如同这无可抑制的悲凉。
萧初楼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闷闷的难受。
萧初楼嘴唇轻颤着,一首缱绻的曲子从喉咙深处不由自主的飘出来。
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
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暗哑的嗓音终究湮没在哗哗雨声之中,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玄凌耀,我很想你。
玄凌耀,我——
萧初楼忽而弯下腰,飞快的捂住嘴,终于也没能说出最后那个三个字。
久到仿佛蹉跎了一世岁月,萧初楼缓缓直起背,沿着那条鹅卵石铺的小路,缓缓往屋里去,缓缓掩上门和窗。
然而,他再也没能像在峨岚山的山寺里那样,理直气壮地对自己说,我不后悔。
那些过往的故事,也许还没讲完,也许还没开始,既然终究要消散在风中,不如,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那些誓言,已经在无情的时光中难辨真假。
他们的路往截然不同的方向延伸,在某个十字路口相遇,然后,各自,奔天涯。
第七十一章 追寻
天策二年,西楚频频挑衅蜀川边境,以观东玄与其盟约是否牢固。
西楚素来民风彪悍,王族更是多年厉兵秣马,妄图逐鹿中原,三国平衡被打破,西楚不甘从此陷入被动,于是积极备战,主动出击。
现下时机正好,正是东玄内乱平定、修生养息,且蜀川刚刚经历一场动乱,内部不稳定因素尚未完全清洗之时。
何况,根据散播在两国的密探情报,东玄耀帝与蜀川王之间发生矛盾间隙,蜀川王这才一怒之下离开东玄。
这时出手,搅乱天下局势,即使不能使蜀川伤经动骨,倘若能分化玄蜀同盟,那也是好的。
由此观之,西楚王族目光实乃不可谓不深远。
东玄边关城池的客栈里,等着命令的北堂昂默默站在一边,目光落在端坐椅上专注地看着密报的耀帝陛下身上。
帝王一身纯黑的铭袍,垂下的长发略微遮住英朗的脸容。
玄凌耀轻微的咳嗽声回荡在寂静的房内,桌边烛光昏暗,阴影下似有阴沉之感。
只是不管密报上的情形如何恶劣,在那双古井无波的沉稳眸光中,都彷如尘埃般渺小。
“笃笃笃”叩门的声音轻轻响起,天耀卫队长甲十四正客串小厮,手中端着刚熬好还冒着热气的药罐和夜宵小食,站在门口朝北堂将军眨眨眼。
北堂昂轻车熟架地接过来,放在桌上,低声道:“陛下,该用药了。”
房内高脚炉焚着香,清而淡雅,反显得那苦涩的药草味熏的人难以忍受,架上沙漏徐徐簌簌落着沙,街道上敲梆声已然过了子夜。
耀帝陛下微抬了头,皱眉瞥了一眼那浓黑浓黑的中药,不悦道:“不过是小小风寒,也未免太小题大作了。”
“陛下身系天下大运,再小也是大事,怎么是小题呢?”北堂昂正色劝道,这两年的风雨打磨,让年纪轻轻的将军一身锐利内敛了些,显得更加稳重泰然。
放下密报,帝王看他一脸正经的模样不由莞尔,端起那碗汤药正准备喝下去,忽而想起什么,嘱咐道:“如今不比在宫中,宫里那套也不必讲究,天一亮就要进入蜀川境内了,不要再称‘陛下’了,就唤朕——”
男人一顿,淡淡续道:“就唤我凌玹吧。”
低头,闭眼,一大碗味道诡异涩苦的汤药一饮而尽,浓浓的草药味充斥在口鼻间。
恍惚间,他似乎觉得心中也翻腾起苦味来。
翌日清晨,天色尚还是铁灰一片,像是蒙了一层暗淡的纱,看不真切。
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他带着一身落魄来找传说中的蜀川王。
如今又是一个冬末春初,玄凌耀再次以凌玹的身份踏上蜀川的土地,他骑在高峻的马背上,举目四顾,树梢上是新抽的嫩芽,泥土下是剥落的青春。
黎明的晨风十分寒冷,帝王只是稍作停留,便策马向着王城的方向飞奔而去了。
玄凌耀此次微服出宫,并没有带多少侍卫,身边的随行保护的,北堂昂已经是绝顶高手,再加上天耀卫的这些人俱都是当年蜀川之行经历过风浪之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除非是西楚那位魇皇教的大宗师亲至,此间恐怕没人有这个本事能伤得了他。
更何况,他这次来蜀川的事,压根就没想过瞒过萧初楼。
而有这个号称天下第一人的萧王爷在,岂会让自己在蜀川的地界上,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思及至此,东玄的帝王嘴角边不免露出一点淡淡的讥嘲。
这个天底下,真正能伤的了自己的,除了他萧初楼,还能有谁?
其实,以他东玄帝王之尊,是完全没有必要亲身犯险的,虽说蜀川是东玄强力的盟友,但是战事毕竟没有真正打响,况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