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动这份参与者名单出炉的欧阳德见此次廷议能够顺利举行,心中一松,廷议之前暗中来见徐阶,道:“这次当能叫镇海公消停消停了吧。”不料徐阶却微微摇头道:“未必。”欧阳德便知徐阶也没十足把握,心一沉,有了决定:“若是如此,阁老你可莫轻易动言,居中持衡便是,有什么话待我来开口。”
这句话的意思是让徐阶不要表明立场,徐阶若不表明立场。以他首辅的地位在此次廷议中便立于居中判断地位置,这便立于不败之地,欧阳德是顾虑着万一李彦直不按道理出牌,使横手力压群臣,万一己方抵挡不住,那时徐阶若已表明立场也被牵扯了进来,不免就一败涂地。但要是由自己出头,万一有事也能保住徐阶。以图将来能牵制李彦直。
到了他们这个层面,有些话点到即止,也不用都讲得太过明白,徐阶微微点了点头,似乎就算同意了。
“宣皇上口谕,召廷议诸大臣上殿陛见——”
如今皇帝早被架空,但按照规矩。廷议时仍是以皇帝召见的形式进行,而非由臣子推动——这一形式的存在,便是君权至上仍然占有名义上合法性的体现。
朱载垕高坐在龙椅上,因是重要廷议,闲杂人等一律回避,身边只剩下冯保一个太监,门外大臣鱼贯而入,第一对进来的。左边是徐阶,右边是李彦直,跟着欧阳德、高拱、张居正、方钝、张经、杨博等鱼贯而入,到了殿上立定,冯保便宣:“赐座!”
便有小太监搬出五张椅子放到五个内阁大学士身后,跟着退去。
可别小看了赐坐这个细节。要知唐代以前,三公坐而论道,宰相还可以坐着和皇帝说话,五代以后,相权日黜,在皇帝面前宰相连坐着说话的权利都没了,一坐一站,站着说话者在心理上便自然而然矮了一等,君相之间的关系便判若天地,连有限地对等讨论都没法进行了。
直到徐阶秉政以后。宰相坐论的规矩才又回来了。
朱载垕虽然坐在上头。五个大学士坐在下首,但他却觉得自己被压得死死地。别说阁臣,就是站在那里的杨博、王崇古、谭纶等人也都仿佛有一股气散发开来,弥漫在整个空间里,朱载垕很不自在地耸动了一下身子,仿佛是在挣扎,咽下一口口水,努力道:“众卿家,此次会议,所为何来?”
这开场白叫明知故问,礼部尚书陈以勤便出列奏道:“启禀圣上,今有日本国派使者前来,言及其国内变故,却是我天朝有一流民名曰破山,流窜至彼国,纠结在日华人,占城据地,拥有其九州岛,又跨有其本州岛之西部、四国岛之大半,又纵容海盗,劫掠商旅。日本国之诸侯不堪其扰,乃联军西进,攻打破山,至于九州。其国内政,本与我天朝无关,只为破山麾下,多是我天朝东渡之子民,战事一起,华人颇受其苦,是故北海都指挥使王牧民出兵对马岛,勒令其休战言和。如今日本派遣使者前来,陈明此事,卑躬敬词,自陈所欲灭者乃是破山,非针对华民百姓而来。望天朝以大国之怀,遵我太祖皇帝‘不征’之制,容其杀贼除患。”
这段话又长又文,其实就一个意思:日本方面希望大明不要干涉他们的“内政”,并向大明保证他们只是打击破山,并不针对华人。
朱载垕哦了一声,说:“听说那个破山,与当初冒犯先皇的王直乃是同党?”
自李彦直开海以来,朝廷士大夫和海外的利益关系日益紧密,这些年培养下来,个个都不是当年的井底之蛙了,于海外形势多有了解,均知破山当年曾派一个叫“岸本信如斋”的和尚来和王直勾结,据说出兵北京地事情就是那岸本信如斋所建的策略——至于有谣传说那岸本信如斋就是如今海军都督府里的重臣商行建,大家就都自觉地认为不足采信了。
破山和王直的关系,朝中君臣大多知道,陈以勤禀便道:“确实有此一说。”皇帝哦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但他这么一问,底下的大臣便都猜到了他的态度!这些人能做到宰相、副宰相以及尚书侍郎,于“揣摩上意”这一环本事自然精之又精,若朱载垕是一个实权在握的皇帝,他这么放出风声来,大臣们当场就会群起大骂破山了,如此则这次会议便可结束了。
但这时朱载垕暗示完以后,群臣却都呆若木鸡,好像没听见,这个看看李哲,那个看看徐阶,都不说话。朱载垕坐在上头,暗中恼恨,却也无可奈何。
徐阶稍稍转过身来,面对众人道:“大家就议一议吧。”
但一干人还是欲言又止,徐阶知道这样下去半天也没个屁放出来,就点名说:“礼部有何说法?”
在座所有人除了皇帝之外都是老鸟,今天这场面谁都知道不寻常。徐阶让大家都说话,个个都不肯当出头鸟。就都不说话,这时点了名,陈以勤就不能不表态,只好由出列一步,说道:“倭人虽是蛮夷,但得我中华润泽垂千年,颇晓礼义。他们的陈奏,倒也合情合礼。”
欧阳德哦了一声,道:“这么说来,陈尚书是认为应该准其所奏了?”
陈以勤道:“依礼,可以准。”
朱载垕在上头听了,暗骂他老滑头,不过还好他说依礼可以准,那也算是为自己地立场添加了一点理论支撑。
统筹礼部全局的礼部尚书说完话以后。就该轮到“术业有专攻”的礼部左侍郎赵文华,但他却低着头装傻——这时廷议的氛围还没打开,大人物们都还没表态呢,作为整个廷议级别最低的侍郎自然很难把握说话的分寸。
看看又要冷场,李彦直也稍稍转过身子来,面对众人说:“兵部有什么意见?”
兵部尚书张经向兵部左侍郎谭纶点了点头。示意他发表意见,谭纶便踏出一步,这是一个有武者风范地文班大臣,腰杆挺得笔直,与赵文华那种文气十足地书生截然两样,他站出来以后,目不斜视,就道:“如今东海都指挥使吴平已经班师澎湖,北海都指挥使王牧民又正在釜山对马岛之间,海军都督府主力也已回到上海。若是动兵。有这三支舰队一齐出动,只要在日本那边占得一个立足点且保证补给无虞。就是荡平倭岛亦不在话下!”
须知海军都督府主力以及东海、北海两军都是百战之师,不但兵力雄厚,而且装备精良,三支大军一起出动,若是沿海作战的话那可以说是所向披靡,因此谭纶之言绝非大话。
朱载垕一怔,道:“谭侍郎地意思是要打?”
“启禀圣上,谭侍郎不是这意思。”张经道:“兵部的职责是统筹攻防战守,天子垂询,内阁有问,我兵部能回答的也只是:能战,或不能战,可胜,或不可胜。至于是否要打,便要看内阁定议了。”
他这话虽然是不偏不倚,貌似也有点滑头,不过告诉廷臣说要是打仗一定能赢,对所有人来说都有不小的鼓动。从来庙算战争,能否取胜都是左右“要不要打”最重要的考虑点,若是战则必胜,那么就算是一场“莫须有”的战争,打之又何妨?相反,要是胜算不高,则就算战争再怎么迫切也要设法避免。
众臣正想:“兵部这么说,那多半是偏向于开战了。”兵者国家大事,最是凶险难测,就算是强弱悬殊的战争,若要想说“没把握”,都不会找不出理由来地。
不料张经忽而又道:“谭侍郎说若是开战,胜算甚大,但那也是就没有意外地情况而言。此战成败,尚有两点顾虑。”
朱载垕忙问:“哪两点?”
张经道:“第一是天意,海上往来,要看天气,当年蒙古征倭,就因一场海风无功而返。第二则是库财了——这场仗要打下来,用钱便如流水,这就要看国库是否有钱支撑到最后,若是财用不足,则就算前线将士用命,也有半途而废之虑。”说到这里他看了张居正一眼。
为何张经不看户部尚书赵贞吉,而望向张居正?因张居正乃是分管户部的内阁大学士。
在内阁五个大学士里头,吊车尾地张居正资历最浅,虽然他和李彦直是同榜进士,但李彦直有实打实的军功摆在那里,张居正虽也有功劳,却多是辅助性,以此入阁其实有些勉强,就是部臣中也有不少人资格比他老,位望比他高,只因满朝皆知“他是李彦直的人”,所以谁也不敢小瞧于他。
这时见张经把他推了出来,廷臣中的墙头草就都想:等张居正一表态。话就好说了,因张居正地态度,多半就是李彦直地态度。
哪知张居正还没说话,户部尚书赵贞吉先站了出来,却只是回顾户部左侍郎魏良弼问:“如今太仓存银,尚有多少?预计明年结余,当有多少?”
群臣见户部尚书居然抢大学士的话头。先是一奇,随即恍然。原来张居正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赵贞吉却是嘉靖二十年及的第,比张居正早了整整两届,大明官场资格老也压死人,张居正虽然入阁又兼管户部,但户部尚书赵贞吉却从来就看不起他,认为这小子是抱了李彦直的大腿才升得这么快,对他素来爱理不理。
张居正却也没什么表示。只是微微一笑。
魏良弼道:“太仓存银,尚有五十万两,因南洋平定以后,各处开销甚大,户部各司会记以后预计:明年非但没有结余,还得亏空三十万两。”顿了顿又道:“此外,因我们与佛郎机开战,估计明年从佛郎机流入的白银会暂时断绝。接下来几年,我们的银根怕会很紧。”
开海以后,大明精英阶层对通货地认识有了很大的提高,这时已经自觉地意识到白银地流入对国家经济影响甚大的原理了。
赵贞吉便转向天子奏道:“启禀圣上,如今太仓存银有五十万两,明年计算出入。估计还得亏空三十万两。且因与佛郎机开战,白银断流,接下来数年银根怕会很紧。”
张经谭纶一听就皱起了眉头,兵事一动,所费动辄百万,五十万两存银实在太少,若再留出三十万以防明年之亏空,那就只剩下二十万两,二十万两白银济得甚事?
皇帝更是忍不住道:“这么说来,这场仗是打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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