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导哼笑道,“这个时候渡沙漠的,除了一些穷得实在活不下去的,能有哪个是自愿来的?公子哥晓得的道理,别人自然也晓得。”
闻人越又退了一步,后边的雪更深了,快没到膝盖,“南疆同样隶属我朝,为何要舍近求远?”
向导嗤笑起来,道,“官兵这种肉多皮厚的尚不能活,你指望他们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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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了近一个时辰,人流总算少减,东方渐渐泛出鱼肚白。见闻人越满心的不耐烦,向导便道,“也是因了下雪的缘故,落在沙漠中的急着赶路,这才撮了一堆过来,平日里不会耽误这么久。”
闻人越不接话,径自向城外去。
向导赶紧急两步跟上,匆匆道,“这沙漠的天气变幻莫测,冬天风又大,午前午后大约还会有场小雪,现在下雪倒不怕,地都点不到。只是指不定会遇上沙暴,小的这事可得先说,届时公子哥得全听小的指挥,不然性命不保。”
闻人越微微颔首,“中途可有歇憩处?”
向导道,“有两处可供歇憩,一处是就近的图兰国废址——图兰古城,又叫鬼歌都。其中没有水源,只能供避风沙,遗址较大,贴着行走还算安全。自古城向南去数千里才有绿洲,这段途中毫无遮蔽,动不动就有大风沙,是真真正正的魔鬼地。”
闻人越拍下骆驼,翻身骑上,随着它晃晃悠悠高起,“另一处是绿洲?绿洲去多远到南疆?”
向导笑道,“到了绿洲就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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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沙漠后未愈多久,闻人越就快将身上大大小小的衣服除尽了,只直接在亵衣外裹了件披风遮挡风沙。
幸得向导早有准备,令他以麻巾覆面,仅露出鼻翕同双眼,他才能将前路尽收眼底,得观这浩浩沙漠的冰山一角。
视线随着骆驼在沙丘上起伏,他心神俱摄。在他的印象里,沙漠是酷暑与炎热,是遮天蔽日的黄沙,而不是眼前这样“半江瑟瑟半江红”的瑰丽模样。
这景象实在奇绝,顶上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骆驼所行之处却时有银白一片。大抵是他们出门得早,雪还未全融,余下一道道蜿蜒于黄沙之间,交错相会,令人叹为观止。不远处常有氤氲雾气,薄薄浅浅,被太阳一晒,便很快驱散。闻人越回头看了一眼,见到骆驼踩踏处翻出湿润的沙砾,像小小的元宝矗立在无人处,将引诱来贪婪的人于此地匍匐。这是条商路,是条以命铺就的黄金路。不过很快,漫天黄沙席卷,将骆驼的脚印埋藏下去。
自远方传递来鬼歌都的啸声,嘹亮不已,高下迂回,比五月江南画舫中的歌喉更为悱恻,歌声与眼前的雄浑壮魄相辅相成,纠缠不休,浑然一体。
闻人越的眼耳口鼻顿时停歇,魂为之摄,神为之夺,他看不到、听不到、说不出、闻不到,周身上下浸淫于此地,与古老的壮丽交相缠绵。
大自然之鬼斧神工,远非人心所能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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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前时分,一如向导所言,浩淼无边的沙漠上稀稀落落地下起了雪来。
乌云来得极快,像展翅的大鹏鸟,瞬间就遮蔽了他们身边的一切可见之物,但于太阳身侧,它却又变得踟蹰不前,沙漠上的光影因此而以迅疾的速度在交错。
闻人越伸出手,妄图接住一两片雪,但在离他尚有一寸高度时,雪就在半空中消融殆尽。
这时的空气,冷热交杂,骤起的风是冷的,光线却是滚烫的。
能见前面数丈远,只是朦朦胧胧,视物如镜中看花,沙岭延绵处,尽是虚幻。
然不过盏茶功夫,乌云尽褪。风沙更大了些,闻人越提了一下面上的巾子,错眼向旁边看去。
只见向导双手合十,正在骆驼上虔诚祈祷。
风雪将歇,正是起行路。
作者有话要说:停四更,以后补上。
☆、三十八折
次日午后,闻人越终于于茫茫无际中瞥得一点山丘以外的形状。
向导指向此处,大声道,“公子哥,这里就是鬼歌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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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歌都之所以被称为“鬼歌”,是因为无论白天黑夜,不管大风小风,此地只要有风经过,便有如鬼啸,声长而厉。
之所以被称为“都”,是因为这里原本是古国图兰的都城所在,占地千顷,屋舍俱全。只是历年来为风沙掩埋,渐渐的许多建筑都只能空余屋顶浮在地面之上,但城中一座高塔,却历经百年而不倒,像大海中的灯塔般为沙漠中迷途的旅人指明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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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瞅着距离很近,却还是走了不少时间才到达鬼歌都边缘,向导按下骆驼,徒步朝建筑群落内部走去。
闻人越紧随其后,在这里有东西遮挡,果然风沙小了不少,他拉下面上的麻巾,听到向导道,“我们运气好,在大沙暴来前到了鬼歌都。帮忙找个合适的缝隙,搭个简棚休息一下吧,今天是不能再走了!”
闻人越不便开口相问,便四下转头寻找合适的休憩地。
向导老得要成精,仿佛能看透他的心思,道,“你昨天听到鬼歌声了吧?”
闻人越道,“听到了。”
向导笑笑,道,“鬼歌这么凄惨,今天傍晚时分一定有大沙暴,没经验听不出也是自然的,要不然要我们向导做什么呢?”言罢又道,“这地方蛇鼠多,小心别踩到。”
闻人越将信将疑,眼角留意到一处狭缝,是两个屋子的间隙,屋子已经半埋沙土,这间隙便显得刚刚好。
他拉着骆驼快走两步,刚打算抬高声音招呼向导,便听得里面有人道,“两位姑娘,恐怕今天还得耽搁一下,傍晚时会有大沙暴,走不得的。”
闻人越见里面有人,便转身准备离开,却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此处遍布陷阱,待着也是危险,何时才能启程?”
这声音冷冷淡淡,十分熟悉。
他忙将骆驼系到一旁的房梁上,只身走到缝隙前,正和苏濯打了个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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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濯哇的一声大叫,手里的水囊都摔到了肖月半身上,肖月半好笑地看着她,“你不是摔到头了吧?怎么一惊一乍的?”
苏濯揉揉眼睛,“我好像看见海市蜃楼了。”
肖月半的视线为年青向导的高大身躯所遮掩,风声又紧,一时没注意到闻人越,便递回水囊,笑问道,“这里哪会有什么海市蜃楼?”
苏濯瞪眼又望了望闻人越,“可我看到闻人越了。”
闻人越高兴地接下话,“可不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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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昨天的雪景是巫山神女的水袖翻卷,今天的阵阵沙尘就是千万头雄狮踏来。
确切地说,此时的场景就好比有条巨大的黄龙自远处横行而来,所到之处不留片甲,活物也好死物也好,它只一视同仁,统统以沙尘覆盖,教它们掩在漫无边际的时间里作古。
所有人都挤在这一处缝隙里——他们相聚交谈,尚还来不及离开,大沙暴就已充当不速之客,在人防不胜防之际来临。
苏濯被压在最里,身侧两边是闻人越同肖月半,两名向导在最外,随时做好应急准备,再前是五匹骆驼,顺从地伏在外面,勉强遮挡了一些冲刷进来的风沙。
闻人越想要提醒众人以内功稳住,但飓风很快将他的声音吹散去,即便是肖月半,也听不到他的任何声响,他不得不又用了些内力在内,可也照样于事无补。在自然的威力面前,再高的武功也显得无足轻重,甚至毫无用处。
随着大沙暴的逐渐逼近,他们慢慢地开始力不从心,呼吸间也觉不稳,尽管靠内力压制,却似乎仍是一丝助益也无,并且地面上开始接二连三地出现流沙坑,使人人心惶惶。
大沙暴前行的速度惊人,瞬间已到眼前,苏濯等诸人皆是屏息闭目。
捱过这一场,便再无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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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人越没得觉得披风被人拉了一下。
倏然睁眼时发现不知何时身后出现了一个流沙坑,苏濯正深陷其中,露出的表情十分痛苦,她以一手紧紧地扯着披风的边角,妄图从内里爬出来。闻人越顿时惊慌失措,张嘴吃了满口的沙,但依然努力道,“别挣扎,拉住我的手!”
他右手拉住旁边建筑的梁柱,左手探出去够苏濯。
苏濯果然毫不客气,一把拽住他。闻人越也不知怎么的,右手突然使不上劲,一滑就随着苏濯一起陷入了流沙坑里。
他立即像苏濯一样无意识地向四周探手去抓,可终究什么也抓不到,他的声音无数次在风中散尽,换不来任何一个人回头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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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无数的细沙自头上的一线亮光处泄漏下来。
苏濯只觉得身下温暖又柔软,只是脖子上被灌下的沙砾打得凉凉的不舒服。
她骤然一惊,睁开眼看着身下的人——是昏迷的闻人越。她赶紧醒了醒神,拍掉面颊上的沙子,并很快从他身上爬下来,再将之拖到旁边的空地上,之后才有空一屁股蹲坐到地上,考虑起现在的处境。
不久后,她的视线就被闻人越所吸引。
多少年了?是有快十年了吧,她又一次能这样仔细地看他的容颜。
当初的少年像是未熟的杏果,带着让人难以接近的酸涩,比之样貌,倒是性格方面更让人记忆犹新——他当年就有些别扭。苏濯不自禁微笑起来,想起一些琐事来。
比如他的执拗。不及十岁的闻人越早在自己身上培养出了固执的原型,举凡练剑,每一次都要尽善尽美,只要有一个动作与闻人卿所述有毫厘偏差,他就会废寝忘食地去重复,一遍又一遍。这种时候苏濯一般在做什么呢?她通常只是嘴里叼着海棠花瓣,拿鞭子在旁边象征性地甩甩。
再比如他的骄傲。小时候闻人越经常被闻人卿骂,频率就跟苏濯被乌兰仙子骂一样高。只是每次闻人越被骂的原因都逃不过一个苏濯。苏濯一哭鼻子,他就被骂;苏濯一闯祸,他又被骂。可他从来不乐意同闻人卿解释,只坚信“身正不怕影子歪”,“天理昭昭自在人心”。彼时苏濯也从来不帮他解释,因为觉得他真是榆木脑袋不开窍,活该被骂。
再再比如他的口是心非。苏濯手很笨,但她很喜欢做东西,做出来的东西往往是歪瓜劣枣,然后被她硬塞给闻人越,他每次都说不喜欢,非要推三阻四地不接受。可在他离岛之后,苏濯从他的宝贝盒里翻出她的一大堆东西时,才知道他到底有多么珍视这些小玩意儿,又撇弃得多么无情。
……
苏濯伤感起来,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