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前一夜,她风尘仆仆赶到了这里。
苏濯方知她在到达南疆后又孤身返回去,在荒漠中执着地找了他们五六日余,和他们一样无水无粮地熬着,一身的疲惫和沙尘。
苏濯不禁心中有所动,便常去看她。可她依旧沉沉睡着,似乎是要将这两日的疲乏都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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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苏濯就开始收拾行装,她从沈判手里抢来许多好茶,打算拿去孝敬苏洵。
闻人越从旁看着,过了会儿冷不丁地问,“你当真明天就走?”
苏濯对他不赶着去收拾东西感到十分不满,“这儿实在太冷。”
闻人越又看了一会儿,“你不打算等肖姑娘醒来了?”
苏濯顿了顿,“我……”
闻人越道,“其实我刚才并不是去请辞的,反而是想和沈大人商量一二,再多留两日,至少也等肖姑娘醒来,我们与她打个招呼。毕竟这些日子,受她关照颇多。”
苏濯犹豫了一会儿,“我确实也想等她醒来,只是……”
闻人越面色微冷,“还是你收到什么消息了才急着赶回去?”
苏濯叹了口气,不再挣扎,“舒大哥发了飞鸽传书来,说景……景萧声的大婚便在最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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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欢欢试过嫁衣,脸上冷冷淡淡,一丝笑容也无。碧环有些受不住,低声道,“姐姐,你就笑一笑吧,哪有新嫁娘老绷着一张脸的?”
宁欢欢仿佛没听见,向着窗外递过一眼,“他走了吗?”
碧环没转过念来,愣愣道,“谁?”
宁欢欢跺了跺脚,嗔道,“哪有这样死皮赖脸的人!他来这些日子,我一次也没肯去见他,怎的……怎的就是赖着不走?!”
碧环这才晓得她指的是哪位,心里怏怏不乐,“姐姐,你就甭惦记这位了!婚期这么近,也不见你念想念想姑爷……”
宁欢欢默默看她一眼,不接她的话茬,只咬唇道,“他要再多留一日……再多留一日……”
碧环喜道:“就让老爷拿大棒子赶他出去?!”
宁欢欢瞪她,“我就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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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打了个喷嚏,他伸手蹭了蹭鼻子,还觉得有些痒,很想再打一个。
他在宁家已经住了半个月了,宁欢欢就是不愿见他,今日去庙里了明日去胭脂铺了,左右都是事,忙得跟陀螺似的转,全然抽不出一星半点空来。
他知道她心里还恨着,恨不能把他抽筋扒皮、饮血吃肉。
可他就是想见她,趁着男未婚女未嫁,哪怕就是再看一眼也好。
今冬的雪下得薄,他出门踩了一脚泥水,还只能看到庭前的梅花树尚在含苞,一地兰花却已经凋落得不成样子。
这些兰花还是前两年与宁欢欢手把手栽下的,每株之间隔了六分地,皆是不同品种,冬日里开来幽兰香气、芳华满池,是说不尽的风流。
他蹲□扶了一些起来,发现不少是被踩坏的,足迹虽旧,断叶处还新。不知她是饱含了多少怨怼,才能狠下心一脚一脚地将往日情分踩成恩断义绝。
衣衫的下摆垂到地上,满浸泥水,他未曾发觉,倒是旁侧有人出声提醒。
“苏二公子,你的衣裳弄湿了。”
苏洵没有抬头,“没事。”
这人俯身帮他把衣摆抬起来,拧净了,又用帕子细心擦过,接着将之攥在手里,静静站在他身后,不再发一言。
苏洵偶然想要移动身体,冷不防被他拽住后摆,身子一斜,他依旧没有回头,双手还撑在兰花叶下,仅仅皱了皱眉,语气强硬,“还请兄台放开!”
这人怔忡般开口,“这衣摆上的花绣是她绣的吧?又丑又粗……还请苏二公子珍惜。”
苏洵听着声音有些耳熟,转头一看,立即冷笑一声,“半月前还见你对三妹关怀备至,现如今又转身成了宁家的东床快婿,你倒是还说这些有的没的,是要在我这当哥哥的面上讨去什么?”
景萧声望住他,身旁的人倒是隔了半晌,从牙缝中挤出句话来,“苏二公子,你们,不过彼此彼此。”
苏洵抬眼看去,见是个并不太熟的故人。
夏子央知道他不太认得自己,便笑道,“苏二公子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夏某也是应当,不过我倒与令三妹相熟。说起来,前两日在江宁城外,夏某的手下不慎重伤了一个闹事的姑娘,似乎是贵府上令三妹的贴身丫鬟。啊,夏某不过看着眼熟,可能并不是,现在丢在柴房里,也不知活着与否,苏二公子有没有兴趣去见她一面呢?”
☆、四十九折
紫赋只吊着一口气,蜷缩在柴堆中瑟瑟发抖,或该说连发抖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在抽搐,衣衫尽褴褛,身上青紫遍布。
苏洵心里好一阵疼,三两步走到她面前,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夺门就要离开。
怎奈夏子央堵在门口,没有分毫要让的意思,“向来听闻苏二公子有个怜香惜玉的癖好,便是不认识的姑娘也要照料一二。只不知这姑娘苏二公子认不认得?”
苏洵眉头一蹙,“是我府上三妹贴身丫鬟,还请夏公子一让。”
夏子央佯作惊慌,“哟,这可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手下不着轻重,打伤了自己人?”
苏洵不禁在语气中带了厌恶,“无论是否误伤,紫赋眼下性命垂危,还请夏公子先让一让,我好带她去看大夫。”
夏子央好整以暇,反而微微笑起来,“苏二公子,夏某还是十分担心,这姑娘或是易容又或是假装,许不是你府上人。不如让夏某先来验证一二?”
苏洵的怒火简直快要从眼里喷出来,他不再理会这胡搅蛮缠的小人,转身向着门旁墙面,单手挥出一掌,掌力刚劲,直将墙面生生豁出一个能容人出入的大洞来!
夏子央心知苏家长子次子皆是武功卓绝,内力浑厚,但从未想过竟然能霸道至斯,一时不禁呆住,再说不出半句话。
眼看着苏洵搂着紫赋大步向外去了,景萧声才站到夏子央身后,意味深长道,“看来要扳倒苏家,一个声名狼藉,还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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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人越很不快,他直接将这情绪写在了脸上,便连好不容易醒来的肖月半也能一眼看出。
她性子本就静,又不爱问人是非,便只是看在眼里,并不发问。
沈判也按捺得住,不乐意去掺和他们的事情,只每次见了他,便了然于胸地一笑。
苏濯更是没事人似的,虽然听了他劝不再急着走,但始终一副她赶着要回去见旧情人乃是理所应当的模样。他要敢说什么,就是没有器量,不说什么,他自己又咽不下这口气。
如此踟蹰再三,熬到翌日午前,他终究是熬不住了。
苏濯正在厨房帮沈判打下手时,他偷偷摸摸蹭到两人身边,不开口,就是站着碍他们的事儿。
苏濯要拿蒜,他便堵在蒜前;苏濯要取水,他便靠在水缸上;苏濯要切菜,他便拿着菜刀假作钻研……
如此一来二去,苏濯当真是忍无可忍,大喝一句:“你倒是让不让开?!”
闻人越委屈得不行,他也觉着奇呢,自己一往哪儿站,她就要用什么,站哪儿都不是,站哪儿都挡着。
沈判微微一笑,“闻人公子要是无事,就还请先出去吧。厨房狭小,站不得许多人,何况君子远庖厨,待在这里油烟浓重,也多有不好。”
闻人越搓搓耳垂,“沈大人都能亲下厨房,我又为何不行?”
沈判长长看他一眼,有些不可置信道,“难道闻人公子会做些佳肴?”
闻人越骑虎难下,只得点点头,“自然是……会……这么一些的!”
苏濯冷笑一声,“你说说你会什么?”
闻人越抓耳挠腮地想了会儿,反问了一句,“你会什么?”
苏濯坦然地双手一伸,“什么也不会啊!”
闻人越不服气,“你什么也不会,不是照样站在厨房里吗?”
苏濯啼笑皆非,“我是在打下手呢!做饭的可是沈判!”
闻人越磨到沈判身边,“沈大人会什么?”
沈判低低笑了两声,“沈某也什么都不会。”
苏濯抢道,“诶,沈判,你别跟他客气,多堵堵他,锉锉他的锐气!”
沈判没搭话,闻人越却奋起了反抗精神,向着苏濯道:“一会儿本公子就露一手给你瞧瞧,让你知道到底什么才叫天上地下吃不到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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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月半半靠在榻上,由着沈判一口一口喂她吃饭。
苏濯端了一碟子颜色焦黑形容丑恶的物事进来,摆在榻案上,忍着笑道,“闻人越做的,沈判可要尝尝?”
沈判盯着看了一倏尔,夹了一些先尝过,咀嚼半晌,方道,“果真是天上地下吃不到的滋味。”
肖月半嘴角也带上了一些笑意,“三娘吃过了?”
苏濯点点头,“这道菜我也吃了,就挑了一点儿看来还不错的拿来给沈判开开胃。”
沈判看看她,“剩下的呢?”
苏濯撇撇嘴,满不在乎道,“谁做谁吃!”
三人笑成一气,待过一会儿,苏濯便起身要走。肖月半困倦虽过,疲态未消,还得歇上一会儿,沈判从旁陪着,手里持着一卷书。两人靠在一头,恬美安适,恍若岁月不流,时光静止。
走到门口,苏濯反身阖上门,一眼落在沈判发髻上的玉制鹤簪,不禁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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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月半已经醒了,闻人越再没什么道理绊住苏濯,他纵有一万个不乐意让她同景萧声相见,也挡不住她飞蛾扑火的脚步。
心中有了妄念,剑势就会销钝。
他练了一会儿,自觉毫无进步,心中颓然。
苏濯在廊下坐着看,她眼在这里,看到的却是千里之外的景致。看到红色琉璃瓦,看到如水喜绸缎,看到檀郎花下来,看到娇娘轿中坐。
这些本该都是她的,可到底又不是她的,或者她该说,这是命定。
闻人越瞧着她,她瞧着遥远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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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判陪罢肖月半,看她又沉沉睡去了,就从她房中出去了。到得廊下,他半掩在门后,看着闻人越一招一式地使剑。这套剑法出人意表地慢,全没有依照江湖上“唯快不破”的定理来演,不过隐隐约约中,却又有四两拨千斤之势,慢则慢矣,无人可破。
他于武功所知甚少,但料想是从图兰古国出来的宝物,总不会太差。
物存千年,自然要有它的道理。
☆、五十折
临行前,沈判向苏濯同闻人越详细询问过图兰古国的地址,流露出前往一探的意向。
“我驻守南疆这许多年,少有建树,眼见百姓疾苦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