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灯影一晃荡,投那身上,照得脸半边阴霾,半边明朗,欢娘呆住:“不是早走了么,是怎么又闯进家来了——”又怕他郑济安的灵堂打死柳嵩,见柳嵩脑际有血渗出,骇得一把上前就箍住他腰,叫他不能动弹:“别打了,别打了,要弄出命的!”
霍怀勋第一回见她主动抱自己,心里受用,美滋滋地任她揽住腰身,又多踢了几回,才把不省事,可怜兮兮的柳嵩一脚蹬开,将欢娘揽到帘子后头,见她一张小肉脸儿都吓白了,摸她头发哄着:“死不了,最多睡个半日一日的。这短命的脏病还没好就开始动心思,早知就多给他下些猛料,叫他直接给烂了!”
欢娘这才晓得柳嵩的病恐怕是害他手上,想自己这大半月为了躲柳嵩求欢,提心吊胆的,都是拜他所赐,扬拳就捶。
霍怀勋捏住她腕子,怒指棺材:“难不成还想真的跟这没出息的给死老鬼生儿子?”
欢娘一怔。
这还要想?自己跟那种低贱无能的货色比较,她居然还犹豫?
霍怀勋受不了这屈辱,径直冲到棺木前,扬起一脚,武官官靴乌钢头,踢得木身咚咚响,似要随时迸裂。
欢娘吓个半死,扑过去,重新抱住他腰阻止:“您还有没有性!家老爷躺里头,还尸骨未寒呢,您冒犯亡者,也不怕遭报应!您得想想自己家里也有长辈!”
霍怀勋见她泪花子都冒出来了,这才不气死透了的郑济安,见她忍不住了,像是要喊,扬手一掐,捏住她脖子,眼眸半眯着,大言不惭:“要是怕劳什子报应,早就死桐城官衙的铡刀下了,哪还能站这儿跟讲话!好没一个长命,讲什么性鬼性,家这老爷,当官时廉贞,退下来也跩个二五八万,不跟结党,结果呢?一身的病,送终的都没,留一屋的寡妇为他撑门面苦熬!喜欢的就得趁还活着拿到手,这才实惠!自己开心,旁边也快活!”
欢娘多恨他怎么就没死,家灵堂打踢棺,还说得这样大义凛然悲壮雄浑的,喉咙被他掐得哽住,说不了话,只得翻了个白眼。
霍怀勋连忙一松,这才松了脸色:“娇娇,下手不重啊!别跟装蒜哈!”小心翼翼抬起大爪子,扒了她两下。
欢娘鼓足勇气,颤巍巍:“不愿意做个实诚,还一堆理由,您可真是脸皮厚到了家。您这一辈子,就算是位极臣了,也不觉得您有多高。”
霍怀勋心里凉了半截。
晾她一段时日,没料还晾出鬼了,反倒还越推越远了。
欢娘打着寒战讲完,只当得他得动怒,随时也准备豁出去扯嗓子喊了,没料这厮竟转个身,将柳嵩扛起来,给了个苍凉背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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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中午,柳倩娥喊家中去主院聚集。
欢娘守着灵堂,忐忑了一晚,没料过去后,见柳嵩捂着头,皱着眉圈椅内坐着,像是什么事儿也没发生,才松了口气,再一环视,郑家大小都到了,包括养好了身子的妙姐也被鸽儿陪着,白着一张小脸,坐柳倩娥下首。
欢娘打从来了郑家一年,还没见到得这么齐全,柳倩娥治家后专权,郑济安病危后,她处理家务更是不跟打招呼,完全就是个一言堂,今天这情况倒是怪异,也不知是有什么大事。
通报下来,举家才知,原来这奶奶意欲重新分派事务,整顿家,简称,分家。
照例说,如今的郑家,丁稀薄,儿子没了,女儿外嫁,也没谈不上分家之说,固定家奴要使唤,卖不得,主要对象无非就两个,一个妙姐,一个柳嵩。
柳嵩一听,脑袋都不捂了,显然事先不知情,背挺直了,诧异望住姐姐。
柳倩娥红唇白齿,不紧不慢,一一道来。
言下中心之意是,家主已殁,家业虽不算大,毕竟还有些底子,她一名妇孺,新寡之初,没本事打理得全,恐怕日后出差池给郑家蒙羞,商议之下,对外转出几个铺面,恰好就是柳嵩手头打理的,对内也是能散的则散,尽量精简。
至于妙姐,正当风华正茂,没孩子,跟老爷时日尚短,怕不好管束,稍后找个家送走。
另外,又叫焦婆子通报,遣了三四名丫鬟婆子,净是原先高姨娘那边的老。
欢娘见柳倩娥一夜没见,一派扫出户的架势。连亲弟弟都要打发出门,很是奇怪,柳嵩也跳起来,还不及讲话,见这亲姐姐却是眼神一凛,只得憋下去。
柳倩娥又转向妙姐:“可愿意?”若是寻常的姨娘,都晓得做生不如做熟,被大妇再卖一回,肯定是越卖越惨,必得争取几句,妙姐却不是个寻常,哪儿懂,只会旁边婆子的嗦摆下,茫茫然点头:“奶奶说什么,便是什么。”
打发了家之后,待众退干净了,柳倩娥才起了身,这一起身起得太猛,晃了一下,焦婆子上前扶住:“再可得记挂着自个儿情形,爱惜些了。”
欢娘疑虑更深,焦婆子见她神色,与奶奶对望,换了眼色,想她每日来伺候柳倩娥,迟早晓得,这才道:“昨儿郎中来瞧过了,奶奶有了孕,如今家中还办丧事,郑家如今惟有这么点儿血脉,未足月,怕冲撞了,待过些日子,胎儿大些再公布,日后也得加倍用心思照顾奶奶,切勿有半点遗漏,舅老爷那边暂别过去了,奶奶这边需手,就待主院。”
欢娘惊诧,却也晓得了,柳倩娥这是为自己的孩儿扫除障碍开道呢,那郑济安说可怜,却也有几分福气,到底还能留个遗腹子。
自己被留主院,也是柳倩娥再不需要那弟弟开枝散叶,倒也好。
车到山前必有路,柳倩娥这一胎,真是一场及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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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下来,郑家家走走散散,空了不少。
柳嵩这些年郑家中饱私囊,捞了不少油水,现被姐姐打发了,虽心里不甘,到底也算满足了,并没多抱怨甚。
欢娘对妙姐有些记挂,不免替她打听下家,只听焦婆子说安排了几个门户,都是县里几个不错的家。
欢娘略一打听,晓得都是些三妻四妾的地主家,男主子好色花心,妇相互厮杀,苛刻奸险成风,妙姐这样的一去,哪有什么好活路,怕是骨头渣子都啃得不剩。
妙姐却并不知道,自从怀孕生子又失子后,言语更少,却好像渐通了些事,见要离开郑家,次次见欢娘来,拉着她手,不晓得说话,只晓得泛泪眼。
这日欢娘又抽空过来,拉了妙姐,鸽儿陪同下院外散心,不自觉走远了,过了跨院,到了外屋天井,只见有家丁领着个扛了柴火的布衣汉子进来,朝后院走去,怕是给家中物需的。
汉子是个乡郊的农夫,长得老实敦厚,迎面撞上主家女眷,红着脸低下头,非礼勿视。经过时,欢娘却见他匆匆抬起眼皮,不易察觉望过来一眼。
当然不是偷觑自己。欢娘看一眼妙姐,见她一贯淡泊的脸一紧,也露出几分绯色,心里生了几分疑惑。
将妙姐送回西院,欢娘出来走了几步,见有个影外头探头探脑,迟迟徘徊不走,看清楚后,猛一喝:“是哪儿来的登徒子,胆敢别家偷窥,也不怕被叉到官府去!”
正是刚才那名送柴的汉子。
他骇得上前作揖:“这位小奶奶,小的并非登徒子,只是送完了柴找不到出去的路了,小的这就走。”
欢娘见他分明偷觑妙姐居所,将他喊住,压低声:“还敢满口的谎话?是哪家送柴的,姓什么?刚才便瞧心怀不轨,盯着别家的妇,今日不拿了,以后还得胆大。”
汉子脸色一变,见她戳破自己心思,也不瞒了,当场跪下,磕了几记响头。
欢娘眉一捻,见左右没,将他拉到树荫底下,汉子语气萧索:“小姓赵,贱名阿九,与贵宅那位姨娘是青梅竹马的旧识,打从那姨娘嫁到郑家,小的有了牵挂,一同跟着来了肇县——”
“好啊,竟敢偷跟别家女眷!”欢娘打断。
赵阿九忙道:“只是小的放不下她,自个儿偷偷跟着罢了,这么些年,没跟她见过一次面……刚刚天井,还是小与她最近的一回。”说着,糙脸上透出红。
见欢娘不语,赵阿九继续羞道:“这几日听闻郑家奶奶要卖……小的生了希望,才上门询询,可……”
不用说,欢娘也知赵阿九一听那赎身银需,失望了,这汉子一看就是家徒四壁,柳倩娥又怎会将家中的姨娘卖给个穷得叮当响的砍柴汉。
欢娘见赵阿九年龄二十左右,生得虽不算英俊,但健壮憨厚,一看就是个牢靠,更可贵的对妙姐儿的一份心,实难得,迟疑半会儿,问:“赵阿九,家中有没有媳妇?”
赵阿九答道:“小至今未娶,打从五岁那年起,就只认她一作妻房,再不易别。”
欢娘动容:“这女子再好,也是残花败柳,嫁过,还生过个孩子,今日没得到,才觉得珍惜,她是个有病的,若是厌倦了,她可就是死路一条了。”
赵阿九一介粗汉,此际唇边却浮出浅笑,露出细腻:“嫁不是她的错,都怪两家穷,又碰上瘟疫。小的这些年除了这一身力气,也学了一门手艺,她太苦了,小的今后就算自己没吃没穿,也不会叫她过半点苦日子。”
欢娘怕引来下,说了两句,将他打发走了。转头回了西院,只见妙姐倚床边发呆,欢娘闭了门,试探:“有个叫阿九的——”
话音不落,妙姐睫展腮震,忽的落泪:“阿九哥哥,那是小时候给掏鸟蛋的哥哥。”
欢娘替她拭去眼泪:“他待好不好。”
妙姐脸上露出奇异神采,竟跟赵阿九刚才如出一辙,语气像个小孩子:“可好了,小时候乡下,别的孩子骂傻子,打,阿九哥哥护着,不让他们欺负,还跟他们打架……”
欢娘两世没遇到个好男,不是薄情汉,就是神经病,都快觉得天下乌鸦一般黑了,如今见着一个赵阿九,忽然间又相信爱情了,这是个信仰,无关帮不帮,就凭着这点儿精神上的食粮,她也得叫他们好。
妙姐的赎身银子,欢娘帮香铺抄单子攒下的铜板还不够,想来想去,拿了那枚珍珠梅花扳指。
这厮,坏了一辈子,总得做些好事儿吧。
待赵阿九再次来郑家送柴时,欢娘将那扳指给了他,叫他当了,当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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