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彻眼中微微发光,顿时心念如电:“如果海贵人以后还要给小主你传递什么东西,实在不必这么冒险了,只要交给我转交就是了。至于我这么帮忙……”
他才要说下去,只听那头庑房里有人探出头来唤道:“小凌,你撒泡尿怎么那么久,等着你喝酒呢。”
他忙回头道:“好了好了,就来!”
如懿略略含了几分轻蔑:“你很爱财?”
凌云彻不以为辱:“有贪念的人才肯好好做事。”
如懿松口气:“那你略等,看护好海贵人。”她转身回房中取出五十两银子交到凌云彻手中:“这点银两,够你好好办事了吧?”凌云彻大喜过望,一双眼灼灼发亮,伸手就要去拿,如懿一缩手道:“但你总要告诉我,你叫什么,我才好托付你办事。”
凌云彻倒也坦然:“我是冷宫的侍卫,凌云彻。”
如懿淡淡一笑:“这个名字倒有几分气势。”凌云彻接过银子握在手心,那种冰凉的坚硬给人踏实的感觉,他只觉得心头大石瞬间被移开了大半,连连答应了“是”,又道:“海贵人往后哪怕要过来,提前派个人跟我招呼一声就是了。只是别常来,也别白天来,太点眼了。”他向四周张望道:“赶紧走吧,等下有人出来就不好了。”
如懿看着海兰依依不舍的样子,越加觉得凄然,心疼道:“好好照顾自己。”
海兰贴在她身边轻声道:“姐姐,日后我不能常来,每隔十天若天气好的话,我会在御花园里放起一只蝴蝶风筝,只要你看见,就算我们彼此平安了。”
如懿点头道:“快去快去,无事不要再来。”
海兰被叶心牵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如懿听着微微松了一口气,将海兰送来的衣裳包袱紧紧抱在胸前,倚靠在墙壁上,无力地坐了下来。风声依旧呼呼的,如泣如诉,仿佛是谁在幽幽地呜咽着。这或许,就是她要习惯的人生了。
冷宫里的日子,过得缓慢而悠长。有时候几乎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她还活在这个地方,一天天过着重复的日子。阴雨的日子里,所有的人像虫豸一样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苟延残喘。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她会看到一个个像幽灵一样冒出来的前朝女人们,干瘪的,枯燥的,疯癫的,安静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女人。一开始她也会害怕,害怕有人会冲上来抱住她把她当做是接她们出冷宫的先帝,或者在太阳底下袒胸露乳晒着身上虱子的女人。但她渐渐习惯,好像周围的人把冷漠和无动于衷都传染给了她,让她习惯了忍耐、默然、冷眼旁观。就好像她一样习惯着有时候会馊腐的饭菜和经常潮湿晒不干的衣裳和被铺,照样大口大口地吞咽,照样合目而眠。
不为别的,只是她还想活着,活下去。
只是这里实在是太阴冷了,阴冷得几乎能掐出水来,即便她觉得自己渐渐活得像长在墙角的一株霉绿色的青苔,她还是在半年后觉得有些异常,有一种疼痛开始缠绕上她的身体,那就是风湿。虽然海兰常常托凌云彻送来一些治疗风湿的膏药,但在整日的阴冷潮湿之下,这些御药房上好的膏药,也成了杯水车薪。
她无声地忍住疼痛,和惢心缝制着越来越多的护膝和护臂,不仅给自己,也给吉太嫔。这里的每一个女人,都得着这样的病。偶尔,她会抬头望向天空,期待着十天一次的蝴蝶风筝高高飞起。那是海兰在提醒着她,时间的流逝和彼此的平安。当然,偶然凌云彻还是会替她们传递些必需的衣物和所用,因为如懿赏赐给他的银两,足以让嬿婉实现愿望。虽然钱不如预期那么多,不能让她去最得宠的嫔妃宫里,但嬿婉至少离开了四执库,不用再终日和衣裳打交道,受着姑姑的责骂,而是换去了阿哥所伺候皇后的三公主。这虽然算不得最理想的去处,但比起四执库,已经算是一个很好的去处了。
等到秋风渐起的时候,冷宫的日子便越来越难熬了。到了那一日该放风筝的时候,是个阴天,风筝才刚飞起,便又落下了。
如懿心中隐隐不安起来,正盘算着让凌云彻去看一看,才发觉这一日值守的却是另两个侍卫。她心中实在担忧,但又无法,只得忍耐着坐在廊下打着各种各样的络子,寻思着什么时候让凌云彻送出去换点钱来。
而此刻的海兰,心中也如暴风疾雨来临一般,心慌得不行,她的风筝才刚飞起,就被经过御花园的皇后和慎常在、慧贵妃看见。
这些日子以来,皇后的脸色一直不好看。她所亲生的二皇子永琏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春日的时候抱在身边养了一阵已经见好,便即刻送回了阿哥所,但只要天气稍稍反复,便一直发作风寒,让人担心不已。这一层秋凉下来,永琏便再度虚弱了下去。
皇后刚从阿哥所过来,见到发病中的永琏面色紫绀,呼吸急促而微弱,简直如绞心一般,此刻看到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高高飞起,想到自己的孩子竟不能起身放声大笑,尽兴玩一玩,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慧贵妃察言观色,已然喝道:“谁在那里?”
海兰听得声音,心里没来由地一慌,慌慌张张收了风筝线跪下道:“参见皇后娘娘,慧贵妃娘娘。”
跟在皇后身后的慎常在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勉强行了个平礼。
慧贵妃很是不悦,一张芙蓉面如冻了严霜一般,呵斥道:“皇后娘娘担心二阿哥的病情心绪不佳,你竟然还在这里欢天喜地地放风筝。”
皇后一向柔和的面庞犀冷如冰,道:“简直全无心肝!”
慎常在娇声娇气地劝道:“皇后娘娘您别生气了。海贵人一向和冷宫里的乌拉那拉氏交好,不与其他嫔妃来往,性子孤僻是出了名的。她非要在这儿幸灾乐祸一下,放个风筝撒个欢儿,您就由着她去。小人得志,能多久呢?”
海兰慌忙俯下身,卑微地道:“皇后娘娘息怒,皇后娘娘息怒,臣妾并不知道二阿哥病重,只是在此放风筝嬉戏,并非幸灾乐祸!”
慧贵妃“哎呀”一声道:“枉费海贵人还在宫里呢,连外头的诰命夫人都来了好几拨儿入宫看望了,海贵人还真是漠不关心。”
皇后心下愈加恼怒,失了往日的温和沉着,又惊又怒:“本宫与皇上为了二阿哥担忧心烦,她却毫不关心,还在这儿这么兴高采烈,简直是其心可诛。”
慎常在趁着皇后怒气正盛,索性一脚踩在海兰的手上。嫔妃所穿的花盆底鞋的底都是寸许高的桐木,质地异常坚实,这一脚踩下去又格外用力。海兰只觉得钻心疼痛,眼泪都掉了下来。
慧贵妃摇头冷笑道:“此刻才掉眼泪,可知不是关心皇后娘娘的二阿哥了。怎是连牲畜都不如。”
皇后厌弃道:“你那么喜欢在御花园放风筝,就给本宫跪在这儿静心思过。”
“哎呀,这天气怕是要下雨了呢。”慎常在看一看天色,忽然笑道,“娘娘,对待这样不知进退的人,罚跪雨中,好好淋淋雨,脑袋就清醒了。”
海兰再忍不住,抬起头道:“阿箬,你也曾受过淋雨的责罚,己所不欲为何还要施于人?”
慎常在的满头珠翠在愈加阴沉的天光下摇曳出尖冷如利芒的暗光:“我就是这样才足够清醒,那么海贵人,个中滋味,你也该尝尝。”
皇后的语气冷漠而简短道:“那么,就跪在这儿,等着大雨冲刷干净你这样卑劣肮脏的心。”
皇后含怒离开,一脚踩在海兰已经受伤的手背上,整个人差点一滑,幸好被宫女们牢牢扶住了。
皇后嫌恶地看她一眼,道:“手放在不适宜的地方,还不收起来么?”
说罢,皇后便忧心忡忡离去。慎常在和慧贵妃一左一右扶着皇后的手臂前行。慎常在赔笑道:“皇后娘娘切勿生气,小孩子风寒是常有的事,宫中有那么多名医在,请宽心就是。”
皇后担忧不已:“可是太医说永琏的风寒反复发作,已经转成肺热,常常呼吸困难,一不小心就会致命,实在令人担心……”
海兰跪在那里,叶心慌忙去看她的手,手背上已经被坚实的桐木花盆底踩出深紫泛红的两个血印子。海兰痛得死死咬住自己的唇,极力忍耐着,不让屈辱的眼泪落下来。她看着阴翳的云层越来越密,终于积聚成一场罕见的瓢泼秋雨,将自己单薄的身体和着秋日里飘零的残叶一同席卷其中,成为茫茫大雨中漂浮的一点零丁秋萍。
夜来风雨大作,海兰浑身发着高热,再耐不住委屈,撑着伞独自从宫中跑出,奔向冷宫。风雨时节,连侍卫们都躲在了庑房不肯出来,海兰拍响角门,终于惊动了住在近旁的如懿。她门缝里望见如懿撑着伞瑟瑟守在门边,不由得热泪潸然,她哭着诉说了今日的种种屈辱。
皇后、慧贵妃、慎常在,这三个名字,几乎是立刻勾起了如懿心底血肉模糊的沉痛。她咬碎了银牙,恨恨道:“海兰,害我的人总逃不脱是她们三个。如今,可能连你也会被她们践踏至死啊。”
海兰呜咽道:“姐姐,这宫里好冷,可是我只有一个人,连你也不在身边。”
如懿的心伤再度被她勾起,伸手按在破败潮湿的角门上:“海兰,我在这里,每一天都好冷,好像永远没有阳光一样。就像此时此刻,我很想握一握你的手互相温暖,可是却隔着这扇门不能碰到你。”她的声音变得坚定如磐石:“海兰,如果你不想冷死,就好好抱紧自己。不要像我一样,除了恨什么也做不了,像我当初一般除了隐忍便不懂得狠命反击。海兰,不要落到我这样的地步,千万不要!”
海兰举起受伤的手背:“可是姐姐,我怕我的力量不够,不能保护自己。任何人都能践踏我,甚至嫌弃我的存在。”
如懿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雨中听来格外冷硬:“海兰,如果别人嫌弃你,践踏你,你就一定要活得更好。”
海兰的哭泣伤心而无助:“姐姐,可是我知道你活得不好,一点也不好。我也活得一点都不好,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才能帮你,帮到我自己。”
如懿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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