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有没有一点希望?如果是你,我愿意放弃表达自我的欲望,把全部注意力转给你。”。
啊太直接。
但是真勇敢。真的……勇往直前。
俞玄义沉默了片刻,他瞧着窗外的海景,慢慢摇头说:“对不起。”。
杜若紧紧地咬着下唇,忍耐片刻,爽脆地说:“生死之间,我想到的人是你。”她恳求道,“至少告诉我,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不要总让人猜……我是个笨人。”。
俞玄义看她一眼,有点无奈。终于顺其所求,开口说。
“我每天都在想她。”。
一句话出口,杜若脸色已经白了。呵,原来那道坎始终在那里,怎么也绕不过去,避都避不开。
俞玄义却沉入回忆中,真的,他每天都能看到那个可爱的小侄女,最初的时候梳着童花头,穿泡泡裙。慢慢长大了,脸嫩如花娇滴滴,腰轻似柳细松松。他从她身上才领略到女性魅力。
很可笑的。
“很早的时候我和你就聊过这个话题。我们均信奉独身主义,你是觉得婚姻制度可笑,我是全无好奇心……”海水在阳光下粼粼的,俞玄义静静说,“但是她长大一点之后,好多次我都想,如果是和她的话,我愿意一辈子埋首柴米油盐,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家庭生活什么都不想,不琢磨世界也不考虑道理,绝对只笑,不皱眉头。”。
杜若闷闷地笑了:“你是说像家庭主妇一样天天迎接你那心上人吗,亲爱的你回来了,亲爱的我做了糖醋排骨……呵,我知道你厨艺是不错的。”。
这个大胆的女人,她竟讽刺俞玄义。
俞玄义用食指关节在鼻梁上贴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
“你可以想见,我很多时候感到后悔。我会冲浪,但从来没带她去过。我有很多朋友,从来没带她认识过。我还会陶艺,也从来没和她一起捏过泥巴。甚至我从来没给她做过一顿饭。”。
“她十二岁之前,我几乎都没正眼看她几眼。那会儿我不喜欢小孩。后来也一直忙各种各样的事。好好陪她只有三年多时间。”俞玄义不曾对人吐露心事,此时说得特别慢,一句一句的,间隔很长。“所以现在,等我意识到了之后,我想好好陪她,不想再和她隔着任何人了。”。
这么些金石一样掷地有声的话砸下来,杜若还能说什么。
男人无聊,女人好奇,所以成就婚姻。
不能不说,以前的女金刚现在对家庭生活好奇了,她以为俞玄义一直空白着,是无所事事的。今天才大大惊讶,原来他竟自以为是地安排得这么忙碌。
成不了了。
陈尘雪也发呆。她从未听俞玄义表达过自己。他不评价别人,更不界定自己,他不会像那些男人一样拍着胸脯说“我张某人最讲义气……”,他有一句说一句,有的时候是要求,有的时候是命令,有的时候是建议。
句句都有用。
杜若暗示他亏欠她九年,他果然从善如流,说出了心里话。她陈尘雪可以放心了,绝不会多出一个名叫杜若的老板娘,她用掉了自己的机会。
而众女也可以死心了。原来俞玄义压根抱定独身主义,她们这些人得不到他,从来不关明莼的事。
也许,命运让这个人可望而不可即吧,就连唯一有希望的明莼,也最终被生死推得出了局。
最后杜若还是要问一句:“你爱她?就像我爱你一样?”。
俞玄义回答:“我爱她。我爱阿莼。”坚定又平淡的。
杜若最后也不失风骨:“这是你第一次说这句话吧?”。
“是。”俞玄义依旧维持着朋友之义,“所以要谢谢你。”。
陈尘雪送杜若出去,这个女子心中波涛汹涌,终于忍不住对着陈尘雪倾诉起来。
“真不知那小女孩何来这等福气。”。
嫉妒了,原来洒脱的女勇士也会嫉妒。
“他会不会在床头放着她的骨灰盒?”。
这陈尘雪不知道,她从来没进过俞玄义卧室。
“我还想跟他说,我什么都不介意,我纵容他永远怀念一个过去的人。我以为死者已矣,生者应当向前。”。
向前,向什么前呢,前方又是什么,真的值得期待?。
杜若终于哭了,她喃喃地说:“一见杨过误终身。不见杨过终身误。”。
好句子。一见玄义误终身,不见玄义终身误。
陈尘雪不知何时学得这般沉默和忠实。在沉默中她感到充实和安全,沉默是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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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文学社办一个节目,邀请俞玄义去做嘉宾。到陈尘雪办完事情中途进去接他的时候,大教室里是一片昏黑,大家正坐在一起看一部纪录片。
那记录的是本校的金岳霖教授。
他一生未婚,无儿无女,养一只大公鸡为伴。公鸡跳到桌子上和他同桌吃饭,金老甚为得意。
可是很多女生看得要流泪。
他爱了林徽因一生。镜头上,他对朋友说:“对她的死,我的心情难以描述。对她的评价,可用一句话概括,‘极赞欲何词’。”。
林徽因的葬礼上,他送挽联:“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
到他将要去世的时候,他对来采访他的朋友说:“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说,我不能说。”。
“我没有机会同她自己说的话,我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有这种话。”。
有学生去探望他,问:“您还在想着林徽因吗?”。
耄耋之年的金老一下子哭了,他说:“我每天都在想她。”。
我每天都在想她。
听到这句话的陈尘雪难以自制地转头去看俞玄义,屏幕冷色的微光映在他脸上,他的神态宁静悠远。他微微带着笑,仿佛欣慰而喜悦,眉间却有一丝惊讶之色。
情之一字,古今皆同。俞玄义大概从未想到吧,就在相同的地点,就在百年之前,有人和他有如此相似的经历,有人说出了他全部的话。
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说,我不能说。无论是和谁。
和金老不同,俞玄义的爱人是被突然夺走的,他还有许许多多没来得及说的话、没来得及做的事。多少次,陈尘雪走进他的书房,看见他手里按着一本书,静静凝视着窗口下的那把藤椅。
那目光让人看了就伤心。
尘雪知道的,以前明莼总爱坐在那里,把脚也搁在小踏板上,惬意地前后摇晃。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谁知最终却是镜花水月。
对明莼的死,俞玄义到底是何心情呢。陈尘雪低下头来转动手腕上的镯子,微微苦笑,左右无论是痛苦还是思念,都是他一个人的,哪怕是每天跟在他身旁十四个小时的她,也从不知道。
明莼死得太早。岁,除了在亲人朋友同学心里,她几乎没能留下任何影子。
金岳霖敢于对所有人说他爱林徽因,一生。
俞玄义却不说,也不爱说。
陈尘雪默默地想,林徽因是绝代佳人,谁都会对金岳霖报以同情和理解。但换给俞玄义和阿莼,很多人却要追究疑问。俞玄义又怎么忍心一遍遍对他人描述阿莼,他又怎么还有那个耐性去听这些人对明莼的质疑和揣测。
“这小女孩,小妖精似的……”。
“这小女孩哪来这么大福气……”。
“不是吧,他们是亲叔侄?……”。
所以他宁可说,我抱定独身主义,我厌恶婚姻,我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
俞玄义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仰慕的尊敬的单纯的笑脸,是不是他心中一个又一个明莼。
不不,这一定是她陈尘雪想得太多。
可是今天晚上想来竟是如此伤感的惊心动魄。陈尘雪猝然想起,某一张明莼穿着白裙子走在沙滩上的照片,背后俞玄义的字迹。
“你给了我整片星空。”。
“我的五月天。”。
金岳霖说林徽因,万古人间四月天。
俞玄义写明莼,青春年少五月天。
太过相似。
她在他心里,也是“极赞欲何词”吗?。
太多的赞美,竟无言以对。这才宁愿一生沉默。
而他是怎么规划自己的人生的呢?真的如同金岳霖一样孤独终老,永远追思永远等待?。
陈尘雪忽然又想,不管怎么样,自己总是陪他的。可是又苦苦一笑,自己的陪伴何曾叫陪伴呢?她是工作。
这才有点明白安妮愤世嫉俗的话语。呵,自己是下人。
和俞玄义一起回去的时候,陈尘雪不免有点心惊肉跳,她也不知自己在怕着或者说等着什么。
中途他叫停,到书店去买了一本书。
是金岳霖的《论道》。
从头至尾,他没有多说一个字,他没有提起明莼,他没有叹息,他的眼神从未流露出一丝悲哀或渴望。
他教陈尘雪知道,沉默是一种骄傲
集锦篇 第八十六章 玄义(八)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终是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轼《江城子》。
那天,是尘雪毕业十周年的校友纪念会。
众人见一辆银灰色宾利开来,先登场的是一双白色细高跟凉鞋,而后棕色披肩直发的美女探头款款站起,她穿一件白色荷叶边的连衣裙,金色耳环和手镯,因为太阳晒的缘故,戴一副遮住大半张脸的酒红色太阳镜。她先把车门关上,而从后座取出包包和太阳伞,这才朝酒店门口走了过来。
把太阳镜摘下,她朝老同学笑了笑。淡若烟丝的。
离她比较远的地方,两个男同学——如今也是中年男人了——惊异地吸了口气,低声嘀咕:“噫,奇异至极,我方才还以为是明莼!”。
“不过,也不见得像,把眼镜一摘下来,我就晓得不是。”是中年人常有的感叹,“青春最留不住。”。
“除开明莼,她毕竟是女生里最出众的。现在这么一看,依旧是艳压群芳。而且越来越有味道。”。
“什么也抵不过年轻。”。
“这倒是。”。
渐渐人来齐了,入内就座。众人口耳相传,陈尘雪的经历也早已成为传奇。有人问她:“你女儿现在读几年级啦?”。
陈尘雪笑一笑:“四年级。她成绩蛮不错。”。
“小乖大名叫什么啊?”。
“啊。”说起女儿,陈尘雪发自内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