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我会觉得身体里面有光明和黑暗两种东西在激烈地交锋,光明的东西叫我朝向神,相信希望,寄托在幻想中而忘记现实;黑暗引诱我放弃自身,浑浑噩噩,在酒池声色中陷入虚幻的极乐,叫我想报复一切损害我、侮辱我的人
我们两人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雍正皇帝才问我:“你觉得弘晖怎么样?”
很随意的问话
我的精神却一下子警觉起来
弘晖的横空出世自然跌破了世人的眼镜,但是有严密的血统认证程序在那里,帝后声称弘晖只是消灾出家了,谁也不能说什么。这两年,他做的真的很好,能力卓越,亲贤任能,又恭敬孝顺,简直就是个完人了
去年以来,葛尔丹再度反叛,云南又有少数民族起兵叛乱,弘晖亲自带兵出塞了。
但我并不知晓他现在回来了没有——失宠后我失去了探听外界的能力。哪怕不再关注我,雍正皇帝也没有撤销血滴子的探子,我意识到,哪怕失去宠爱的鸟儿也不会被放出牢笼。或许,我将会失去自由,一辈子
命运始终这么残酷,从未给予我半点慈悲
我斟酌许久,谨慎地说到:“不知陛下说的是何事?”。
雍正皇帝淡漠地说:“朕说的是立储之事。”。
我被逼到了极处,反而生出一种狠绝的勇气,冷笑着说:“国家大事,何问妇人?”
他没有生气,笑了笑:“如果你有孩子,朕就立他做太子……现在你没有,我立个你选的太子,不好么。”
我真的怒了
他可以拿我说事
他怎么能牵扯到孩子?
我怎么可能为他生下孩子?我怎么可能在这个野蛮落后的时代生下我唯一的血脉亲人?
但凡有一点点可能,我又怎么会留在这里!
而且,太后去世后,两年后怡亲王去世,而后我失宠,我和他根本没有过那种事情,怎么可能生孩子?他是糊涂了么?
如果我有孩子,他这一句话,就会让我和我的孩子死得比阿巴亥大妃更惨。
我眼圈都红了,冷冷地说:“我不知道陛下这么恨我,若是陛下想要我死,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了,我绝不敢再厚颜碍着陛下的眼!”
他惊愕地看着我
我咬牙忍着,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不想在他面前哭
绝不为他流泪,绝不为他感到伤心
在这个狠心的、冷酷的、六亲不认的人面前,任何情感都是白费。
看看他的年妃、齐妃、皇后,都是什么下场啊。
他叹了口气,为我拭去眼泪,轻声说:“不要哭了……你总是误会朕。”
他无奈似的说:“你虽然是妇人,却比许多大臣更有见地,朕深信之,故以立储大事问计于你……这么说,你高兴了吗?”
我终究不能和他闹翻
我擦着泪说:“我才不是求这个……”
“那么,弘晖和弘历,谁更好?”
“弘晖。”我把这两个字说出口时,像是含着一痕皎洁冰冷的月光。
“弘历极为崇拜圣祖陛下,但只学其形,未得其神。孝经曰,孝者,三年无改父道。若弘历上位,只怕三月便会废除您的种种举措。雍正朝多年改革,终究徒劳无功。”。
雍正皇帝神情越来越郑重,我知道我打动了他。
我什么也不必说了
他喃喃地说:“然而,宗室之中,拥护弘历者居多……”。
我说:“弘历阿哥待人宽厚,素得人心,便如圣祖的八阿哥一般。”。
这是狠厉的最后一击
在这句话之后,弘历再也别想做皇帝了。‘
而且,雍正皇帝还有一个隐忧,自从康熙晚年九子夺嫡之事之后,他在位这么多年始终未把八阿哥党、十四阿哥党的势力剪除干净——满人就那么点人,他怎么剪除!想灭国吗?
他担心弘历压不住他们。便是一个圣祖嫡长孙弘晓,只怕弘历收拾他都得费一番周折。
而弘晖却是能力出众,手段老辣。雍正皇帝对自己这个出家多年的嫡长子,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自信
然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
我不明白这种担忧是从何而来,但我知道,我绝不想看着熹妃做皇太后、乾隆掌控国家六十年!为此身蹈险地,在所不惜
雍正皇帝把冷漠严酷的目光投向我的时候,我跪了下来,匍匐于地。
“修短有数兮,不足较也。生而如梦兮,死者觉也。先吾亲而归兮,惭予之失孝也。心凄凄而不能已兮,是则可悼也。”
“陛下听过这首诗吗?”
雍正慢慢道:“这……莫非是明朝宫女所作之诗?”。
我含泪说道:“明朝宫女郭爱入宫见殉,死前作此诗……人的寿数本来天定,这不足以深较;人生如梦,到死前才能觉得。如今我要先我的父母而死去了,心中惭愧我的不孝……现在我心中凄凉万分,这或许也算是祭悼了吧!”
“宫妃明莼,自愿为陛下身殉。”我泣不成声,“心甘情愿,并无怨怼,只希望陛下……多多怜惜照顾我的家人……”
想不到最后还是自己求死
还是以这么残酷卑微的姿态
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雍正皇帝脸上也现出悲恸之色,他极为艰难地说:“……罢了,把你一人搁在这世上,朕终归是不放心,谁来照顾你呢?……朕多番为你考虑周全,终究是无可奈何……与其放着你任人欺凌、无依无靠,朕还不如日后带着你走,终归是朕一人费心罢了……”。
他低声说:“宣妃所求,朕准了。”。
明莼篇 第四章 求婚
为你祝福的,我必赐福与他。那咒诅你的,我必咒诅他,地上的万物都要因你得福。——《圣经》
妙见扶着我从养心殿中一步步挪出去
宫娥太监们俱都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完全看不到我满面泪痕、摇摇欲坠的样子。他们中有青春妙龄的少女、青涩稚嫩的少年、经历沧桑的青年女子、看遍风雨的中年男人。
他们每日小心翼翼、受苦受累、低人一等,或许他们有自己微薄的快乐和希望,但我知道,在不久之后,或许就是三年之后,这些人的命运将和我一样,猝然断裂。
唯立学说者可以传世,唯立功德者可以不朽,唯立制度者可保子孙百代。
没有经历过这一切的现代人很难想象,这些苦难、勤劳、与其他人毫无差别的人,是怎么被制度压制得一代人又一代人,遭受欺压、蹂躏、侮辱,痛苦悲哀地度过一生。
他们在忍无可忍的时候,也会怨天怨命
却永远,连一个出路都看不到
妙见扶着我在御花园一方青石凳上坐了下来,她说了声“主子,奴婢僭越了”,用手帕轻轻擦拭我的脸颊
我才发现,眼泪竟然从未停过
她的手势轻柔,眼神专注中带着些怜惜同情。我握住她的手,很暖和、很柔软,我的心慢慢找回了些许温度
我闭上眼睛,低声说:“妙见,我把你放出宫去吧。”。
她大吃一惊,跪下道:“主子?”
我把她从地上扶起来:“我宫中的上下宫侍,都还没到放出宫的年纪,若我说把你们都放出去,那皇后娘娘必然不许的。但我只为你一个人求个出身,她定然不会介意……”
“想一下,你出去以后,想做些什么呢?是想去哪家王府,做个教习姑姑,还是出宫嫁人,或者回家和家人团聚?你不要着急,细细地考虑,我必让你一生富足。”。
她只是摇头。妙见额头很宽,目光温和,看上去显得很有智慧,虽然她并不识字。她说:“主子,妙见绝不出宫,定然一辈子陪着主子。”
在皇宫里,夫妻之间、母子之间,都是不说一辈子的。反而是奴婢和主子之间,常常相随一生。
我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妙见,我思虑过甚,心神损伤,已是命不久矣了。你走吧,我不想身后看见你被人欺负。”
妙见只是说:“不会的,主子,您必有后福的。”。
她目光哀恳,神情笃定。我静静微笑,我依附于雍正皇帝生活,他担心自己走后我被人欺负,所以要“带我走”;但我绝不像他一样,我死前,不会让一个无辜者为我陪葬。
花枝一动,我喝问:“谁?”
我坐的地方四面开阔,之后左侧的一丛花枝有所遮挡,但这花枝密密匝匝,里面绝不可能藏人。我睁大眼睛看着,花影一动,一个冰蓝色的身影走了出来。
竟然是弘晖
入乡随俗,他的乌云鬓发也没了,替换成了清朝人的半月头,但有句话说,粗服蓬头,不掩国色,就算这样,他依旧姿态翩翩,气质洁净,如同谪仙临凡。
我看了妙见一眼,她乖觉地施了个礼,走到一旁给我们把风去了。
我有点无语,这小妮子好似很有红娘的自觉。
弘晖在我旁边坐下来,望着我,明朗地笑
他笑起来时眼角弯起,明媚而灿烂,真的还是一派少年姿态。谁能不喜爱他呢,有了这样出色的儿子,皇后这些年是越活越年轻了。我皱着眉头问:“明亲王有事吗?”。
雍正皇帝笃信佛教,他存活的儿子里面,弘历和弘昼一个被册封为宝亲王,一个被册封为贝亲王。这当然不是雍正皇帝把他的两个得来不易的儿子当宝当贝了,这两个字在佛家用途颇广,是光明而尊贵的字眼。现在多了个历史上没有的弘晖,他得到的字眼是“明”,比“宝”字、“贝”字更加堂皇而尊贵
但为什么偏偏是明亲王呢?要知道,我前后两世,名字都是明莼,他冒用我的字,真的让人有点郁闷啊
他一点也没有平日冰美人的样子,很是自来熟地凑上来,握住我的手,我还没来得及推开他,他含笑说道:“阿莼,不要担心,也不要害怕,什么都别想,我不会让你有任何危险,过了这两年,一切都会好的。”
“对不起,我让你等了这么久。”
“但是我发誓,以后,以后一定让你过得开心,最开心,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我全都会捧到你面前,就算你不要也没关系。你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这是……表白吗?
太久,太久没有听到的,纯真而热烈的感情,直白却幼稚的许诺。如果是前世,我会怎么回答他呢?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不太习惯听到别人这么说。”。
“谢谢你,不过我们可能不太适合。”
“抱歉,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们还是做朋友吧,友情是才是我最看重的东西。”。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