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禵第三天在陛下面前请命,自己偷偷出京跑到华山去了。
陛下是真宠他,连不奉诏出京这种忌讳的事都可以允许,我更加确信自己的想法——他就是陛下托付身后的那个人。
有弘昼状似无意的透露,允禵也相信了我的说法,宣贵妃殉葬之事早已经是上流社会人尽皆知的秘密,根本就不需要保密,也根本就不紧要。不过是一个女人,既然陛下已经说了希望她死,那么就是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就算没人去杀她,她也活不下去。
所以他把这件差事交给了他儿子弘明,并给他留下了足以以假乱真的人皮面具——白莲教的奉献之物。他自己赶忙出京寻起死回生药,只怕心中也明白,陛下的疾病早已不治。
弘明比允禵好对付得多,从他手里换鸩酒,不费吹灰之力。
而等到这一切都完结的时候,距离八月二十三已经只有一天时间,我忙得毫无空暇,终于能去看一眼阿莼的时候,却被告知她已经被陛下叫走了。我在她的卧室里发现了一只匣子,上面写着“赠弘晖”。
我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两枚印章,其中一枚上是篆体的“宣贵妃宝”,另一枚上是四方的“圆明主人”。第一枚是在特殊时刻可以替代皇后印章行使六宫权柄的贵妃印章,宣贵妃宝,第二枚竟然是陛下存在她这里的私印,圆明主人!。
我攥着那枚“宣贵妃宝”,想象着她身赴黄泉的慷慨从容,想着她这一生的辗转薄命,眼中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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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开殿门,急匆匆走进小佛堂。一进去就瞧见阿莼一身贵妃装扮,身穿明黄色朝服,头戴三重金凤朝冠,严妆靓容,贵气明艳,脊背挺直,坐在主座上。但仔细一瞧便发现她双目半阖,眼神涣散,双手无力地搭在扶手边沿,指甲青紫,看上去气若游丝。
她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溢出一线血色,脸色嫣红如同桃花,眼神朦胧如醉,最后朝我投过来一个眼神。
仿佛是在看我,又仿佛是在看这个冷漠的、凉薄的、可爱又可恨的世界。
随即,那双永远黑白分明、清澈温柔的眼睛就静寂地阖上了。
她看上去依旧是那么的美,就像沉入了一个如诗如幻的美梦,只是永远也不会再醒过来。
我心里剧烈地一搐,哪怕明知道是假相,心里也一阵发抖。
我身后的庄亲王、果亲王都是惊骇不已,张廷玉一步抢上前,高声道:“这是为何!”鄂尔泰没有说话,迅速地站在了我旁边。
本来走在后面的弘历几步挤了过来,倒抽一口凉气,忽然从胸腔中发出了一声惨呼。仿佛不可置信又心碎欲死。弘昼也发怔地大声道:“这怎么可能?这根本……”。
弘历状若疯狂,扑过去抱住阿莼软绵绵的身体,阿莼的头倾倒在他的肩膀上,弘历扶起她去探她的呼吸,手指颤抖地在她鼻尖停留片刻,竟不能自制的痛哭出声。
我走过去,双手发抖,质问恂勤郡王:“你在宫中杀害后妃,该当何罪?”
“恂勤郡王”不知所措,声音发颤,说道:“我不过是遵照先帝遗诏行事。”
张廷玉怒道:“陛下何时下的诏书?我却不知此事!”。
“恂勤郡王”忙忙地把手里的诏书给他看:“遗诏在这里,是先帝亲笔。”
张廷玉仔细看了一遍,默然不语。我说:“把诏书给朕看看。”我特意安排丧钟迟了一刻敲响,因先帝死得蹊跷,为安抚人心,我已然在先帝身前临时登基了。虽然一应礼仪还未完全,也得到了全部顾命大臣的拥戴。
他双手进上,我看一眼就把诏书塞进袖中:“朕听闻,宫中有道士多次陷害后妃,只怕这诏书就是道士向父皇进谗言的缘故,否则以父皇对贵妃的宠爱,万万不能忍心立下这样的遗诏。何况我自入关之后,我大清早已废除了身殉的规矩了。此事怎么看都不合理。”。
“恂勤郡王”惶惶不安,分辩道:“臣真的是按照先帝遗诏行事……皇后娘娘也是知情的。”
皇额娘一直默然站在角落里,这时候站出来勉强说道:“先帝是糊涂了,不过这毕竟是陛下遗诏,弘晖,此事就让它过去罢。”。
张廷玉不满道:“贵妃在宫中骤然薨逝,此事不明不白,总该给六宫中人一个交代才是。”
我愠怒不已,说:“此事已然发生了,唯有抚恤贵妃家人、令贵妃身后哀荣得显罢了。张太虚等道士贯在先帝面前进馋中伤,陷害贵妃,以大不敬的罪名论处,着交有法司审理。宫中内务也该清理一番,皇额娘,此事要托给您了。”。
皇额娘点了点头,脸色依旧有些难看,她的态度很明确——她根本不赞同这个遗诏,无可奈何来的。在座的诸人或多或少与阿莼有些香火情,此时都眼含利刃地瞧着“恂勤郡王”,尤其是弘历,这时候双目通红,恶狠狠看着他,仿佛欲择人而噬。
弘昼忽然说:“陛下,不如先令太医来瞧瞧贵妃,说不得还有救……”。
我终于压抑不住自己,举步向阿莼走过去。她双目紧闭,面若白玉,颊上红晕,只有脸上那一道血迹看着不祥而哀凄。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可怕,弘历竟然也忍不住放开阿莼退到一边。我走过去抱起她,手指在她脸上颤抖着拂过,想擦掉那一行血。
“恂勤郡王”心慌意乱,此时补救一样说道:“贵妃是主动饮下御酒的,很快就去了,没受什么罪……”。
我猝然抬头,冷冰冰盯着他。“恂勤郡王”张口结舌,腿也打起晃来。堂下几人都看出奇怪,张廷玉已经又拿起诏书仔细研究起来。很显然,这些人根本不再相信此事的合法性,毕竟执行人明显是个假的,诏书又这么不明不白。
弘昼叹气道:“陛下,节哀……”。
我吼他:“住嘴!”把阿莼抱起来往外走,弘历问:“陛下去哪里?”。
我难以掩饰声音之中的哽咽:“她都死了,还要待如何?遗体都不让朕碰一下吗!上天为何待朕如此之薄……”。
我紧紧抱着阿莼,站不稳似的往外走。这些人都茫然地看着我,弘历又在哭,弘昼一脸悲伤,张廷玉摇头叹息,皇后含泪不语,“恂勤郡王”一副后悔得要一头撞死的神色。其余诸人的表情,都是恍然大悟中掺杂着哀怜同情。
就算是帝王又如何,红颜薄命,到底是求之不得啊。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天气渐渐凉了,夏末的盛景在我眼中铺陈开,我紧紧抱着阿莼,与她相识不过五年,这短短的时光,却像是已经覆盖了我的全部人生。
我想起雍正十一年她生辰的那天晚上,她从福海边上朝我走过来,微笑颔首。月光照着她的脸,看上去那么的恰当而适宜,就好像她这样的人,原本就适合圆月时的辉煌和幽静。湖水照着我和她的影子,成双成对,再也不会孤单。
明明快乐就在眼前,我的心中却涌起难言的悲伤。
如果再给我选择的权力,我想我会回到她所在的那个时空,在她还什么都没有经历、什么苦头都没有受过的时候,找到她、保护她,让她永远不必经受流离之苦。
可能爱得太深,就是会这样。就算拥抱,就算相守,也还是不足够,简直想让两人的生命融为一体。
就像那首曲子说的,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亲了一下她的额头,眼泪滴在她的脸上,像是她又哭了。我指尖颤抖地擦去,抱着她往景仁宫(太子住所)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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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先帝灵前哭晕过去之后,我又一次被送回景仁宫。
阿莼还在床上静静沉睡,我屏退下人,自己拧毛巾擦了把脸,和她说话。
“阿莼,你是不是很好奇我怎么哭得这么情真意切的?其实我根本哭不出来,从上山之后,我就没再哭过了,好多感情,因为太久不用都退化了……我怎么可能为了先帝的死伤心成这样?就像你看见一朵花谢了,也不可能真的为之伤心到大哭,对吧。”。
“我用幻术弄的。”我摸摸她的头发,“我都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哭出来……阿莼,你可千万不能再在我面前弄这么一出了。我根本受不了。”。
我叫来宫女,让她再弄水过来。那个宫女恭敬地应了,过不片刻太监就抬水上来,我仔细地给阿莼擦脸,擦手,擦到脖子下面的时候,叹口气继续和她说话:“明明这个药有效期只有一天的,你昨天就该醒过来了……不要老睡了,好不好?丧事处理完我们立马去圆明园,你不要担心在宫里闷气。”。
“现在宫里也空旷得很。等丧事处理完,那些答应常在们都要搬去庵里住,只有两三位贵人跟着太后,过几天我就下诏,让熹贵妃跟着弘历出宫去,谦妃也带着弘瞻出宫开府。”
“六宫空旷,这帮大臣都在议论呢。不过他们现在没人敢在我面前说什么,现在朝上朝下都传开了,说我早就对你情根深种,你突然死于非命,我就有点入魔了……”我笑了笑,这还真挺符合事实的,“他们都说,我把你的尸体藏在乾清宫里,晚上抱着睡呢。估计宫里的太监宫女都把我当疯子了吧。”。
“不过没事儿,过个三四天,这帮人就有新的议论对象了。”我压抑着笑意,“恂勤郡王求来了起死回生丹,现在正在发疯地往京城赶,不眠不休的,跑死了好几匹马。等他到了,估计会和大臣们打起来。”。
“这群人是一定不会同意开启先帝棺木的,但是恂勤郡王一定会拼了老命地去争取……到时候,我们的事情就没人议论了。”我仔细地给阿莼的脸上保湿花露,慢悠悠说,“这段时间,听说京城里茶馆茶坊生意好得不得了,老百姓们可算有娱乐题材了,什么陛下一往情深,贵妃红颜薄命;什么先帝和十四早年不合,后来血浓于水什么的。”。
“我那帮师弟师妹们都以为我会让你彻底摆脱先前的身份,假死一次呢。我哪里会这么做呢?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