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人说起姐姐来,都是感激又愧疚。康熙五十六年的时候大批征召宫女入宫,家里躲避不过,只得让唯一的姑娘进去了。谁能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出息,现在已经做到了太后身边的女官,身上有品级的。名利场里的人最是势利,姐姐在太后身边得宠,人人都避我家的锋芒,事事大开方便之门。
犹自记得,国丧过后家里的女人们买了一套又一套的头面首饰、漂亮衣服,感叹自家也有官身,总算不像商人家有那么多限制,连靴子都不能穿。
为一点点的事情,就满足到不行。
大哥把精力投向习武,渐渐荒废了学问。我却还是坚持着看书习字——虽然这在家里人看来只是小孩启蒙而已,我们家没有根基,文官的路比武将的路好走。而且我知道,等到元和帝后执政的时候,我会有大把的机会,我懂科技,我会外文,如果再加上比较好的国文底子,一定能很快得到重用。
由于对未来有严格的规划和期许,我的日子过得很是不错。清朝的物质生活当然远远比不上后世,甚至我现在还是个三头身的小孩,但在平淡安宁的童年生活中,我却像是找回了在后世很少存在的,真正的岁月静好。
喜欢玩相机的人都知道,摄影的一大乐趣就是镜头变成了你的另一双眼睛,能从任何人眼无法企及的角度看待这个世界。捕捉猎豹的身姿,捕捉新笋破土而出的一瞬,捕捉荷花薄如蝉翼的花瓣,这种种情状,都能让人看到大自然的丰富多彩。
那时候我总觉得,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是变换的,只除了人类。
然而现在变成了一个小孩子,所有人对我的期待都不过是好吃好睡,世间种种惊心之事都不会穿透房门上悬挂的那一道帘幕,我仰着头看这个社会的时候,突然发现它的种种有趣之处。
就比如春尽时的飞红,能让二姐愁蹙眉头;就比如姐姐从宫里传出的只言片语,能让老成持重的祖父沉思大笑;就比如三姐试着将喜鹊登枝簪子插入发间,对着镜子忍不住微微而笑,这样不为人知的女儿心事;就比如大哥听说家里人开始给他议亲,惊得语无伦次,反复怀疑“这也太快了吧”的窘态。
以前的时候,对尘事其实比较厌倦,总觉得金玉败絮才是常态,总觉得世界上没有太多值得期待的人,值得期待的事。
现在却活得津津有味。
在封建社会做官,需要的不仅仅是能力知识,还有背景和运气,我也想过可能我这一辈子也只能做个小小官吏,庸碌此生,但这样的人生想来也大有可期许的地方。
每天写大字读论语观察社会,日子也一天天过去。到雍正五年□将暮的时候,宫里突然来了个大太监报喜——“咱家在这儿给您道喜,万喜呀,府上大小姐册为端嫔娘娘啦!”
府上?祖父看着三进院落的青砖房,僵滞沉默。
娘娘?母亲茫然不能言语,父亲掐了她一把,她才好险没当场哭出来。
祖母走进来牵着我的手,她脸色虽然依旧镇定,双手却战栗觳觫。如果不是她提醒,全家人连给那大太监贺喜钱的事儿都不记得。于是满庭热闹起来,全家上下的仆人——加起来也才四五十人——一齐来道贺,太太强笑着,每人多发了两个月的月钱。
全家上下没人知道怎么应付这件事情,祖父熬了一辈子也只做了个散佚,父亲以前做商人时很成功,也接触过不少官员,却从来没听说过这等后宫之事。祖母是满人小官员的女儿,一辈子见过的最高贵的女人是四品诰命。母亲更是不相干,虽然去见过姐姐多次,却一直守在宫门外厮见的。
人人强颜欢笑,惊怕多过喜悦,所有人都不能理解那个神话一样的姐姐——在家里人看来,一个小丫头能混到太后身边当女官已经很神了,现在居然一跃而上成了嫔妃,这就好比一只小白兔忽然变成了哥斯拉,不是进步,是进化。
到晚上的时候,府上能管事的四个人关起门来开会,其余如守寡的婶婶、回家暂住的姑奶奶、我的二姐三姐四姐,连同我不在家的大哥一起被排除在外了。但幸运的是,年纪幼小的我竟然被祖母拉着一起参与了这次明家的高层会议。
我看一眼外间,书房里一盏灯还空寂地亮着,就像此刻我的心境,虽然光明,可是有空落落的,苦涩难当。
怎么会不记得?元和皇后明莼妃嫔之路的第一步,就是端嫔。从端嫔,到宣妃,到贵妃,到皇后,与元和帝并称双圣,极尽辉煌的一生。
一直以来很喜欢明莼,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心里,她应该是足智多谋的,强大的,通透的,有着神话一样的一生。她甚至比武则天还要厉害和完美——武后并没有一个和谐幸福的家庭。
穿越过来之后,我也想过以后想办法向她效忠,想过能见到她会是多么让人激动的事情。但我从来没想过姐姐会是明莼皇后。
姐姐出身尴尬,命途多舛。祖父口中她从小娇生惯养,祖母口中她做事本分,父亲说以后给她五千两银子的陪嫁,母亲多少次说大丫头不容易,探亲时一见妈就眼泪直流。
宫女探亲的时候是可以带东西出来的,家里每次都把她带出来的东西好好存留着,并不动用,说以后留着给她做嫁妆。哥哥甚至说,帮她留意着自己的未婚同僚,有合适的想法子通口气。母亲探亲时说了这件事,回来后说大丫头谢哥哥,以后会想办法求太后把自己提前几年放出来。
阖家欢喜。
有一次她还做了一双虎头鞋,说宫中宫女手最巧,有许多外面人所不知道的花样,她跟着学了一点,做一双鞋子送给我。
我总觉得,她是需要我快快长大后去保护的一个人。可能和后世我二姐的形象有点类似。
在我想象中她是个温柔沉默的宫女,以后会变成宫斗剧中形象正面的那种管事姑姑,呵护并管教着小宫女。
这和明莼皇后的形象差别太大了。
我默默叹了口气,感觉价值观在激烈地冲突,现实中愁风怕雨的明莼姐姐,印象中无所不能的明莼皇后,让我感觉无所适从。
祖父叹气说:“莼丫头这是……怎么就做了这劳什子娘娘呢!前几年年皇贵妃的煊赫你们不是没看到,可又怎样,转眼万事皆空,莼丫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斗得过哪一个?可不是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母亲顿脚:“难怪上次去见莼丫头,她哭成那个样子,说什么‘还是亲妈好’,我只以为她受了管事姑姑的欺负,还劝她多忍着点,过几年就好了……这、这,好什么好!”
父亲吸着烟,许久对祖母说:“太太,您近日理理家中的帐,我也理理铺子里的帐,这些大事我们没法子,总该多给莼丫头送点银子才是。”。
祖母用手扶着额头,沉思许久才说:“前朝后宫,本来一体,宫里得宠得势的娘娘,都有得力的娘家。莼儿既然入了宫,这回我们就得给她帮把手才是,老爷,过几日我备份礼出来,您给钮钴禄家送去,我听说熹妃娘娘有个兄弟如今就在京中,我们家需得摆出态度来才可。”
父亲说:“不须劳烦老爷,我请托人给我引见这位钮钴禄大人。”。
祖母慢慢点头,然后说:“太后娘娘的娘家嫂子,和我姑母有些七弯八拐的亲戚关系,过些日子我带着你媳妇上门去。”。
众人得知要跑关系,虽然个个头痛为难,但毕竟有了正事。祖父也保证说,他有个老相识和裕嫔娘娘的父亲耿德金是拜把子兄弟,他这就请托人上门去。
其实这些都是虚耗银子而已,宫里的那些贵人们岂会为了这么些七弯八拐的亲戚、九牛一毛的好处而动摇自身的立场?但我只是沉默着,心中无限温暖,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而我们尽力去做了。
事情商议完,祖母拉着我的手说:“徽官儿,你要记着,一个家里人最重要,没了人什么都是虚的。你虽然从来没见过你姐姐,也要常常惦记着她,她一个人在外不容易。”
我郑重应了。
众人坐着喝茶,过了片刻,母亲忽然怔怔地坠下泪来。
“怎么了?”。
她呜咽道:“我这时方才想到,莼儿是一辈子也回不来这里了……”。
众人恻然,父亲强笑着安慰她:“这总是圣人恩典,也是莼儿的福气。”说罢,扶着母亲回房,两人冷漠的情感,总算有了一丝缓和的余地,然而却是在女儿生离的前提下。
我再也忍耐不住,问祖母:“太太,雍正八年什么时候到?”。
她温声说:“今年是雍正五年,徽哥儿,还有四年呢。”。
我低声说:“希望雍正八年快快来。”。
他们只以为我童言无忌,一笑而过。
明徽篇 第六十四章 人情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增广贤文》。
姐姐成为端嫔给明家带来的荣华显赫远远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宾客故旧一个个的上门,爷爷很快补了游骑的缺,父亲尝试着为自己谋个官职,五千两银子换个四品典仪,竟然也能使得。
不进京官这个圈子,平时只觉得风平浪静,镇日无事。一旦真的融入其中,就会发现处处走风漏穴,宫里发生了一点微末之事,有权势的大臣们半日内都能全部知晓。
康熙朝名臣高士奇因为常年侍奉圣驾,对皇宫内的消息知晓得甚为详细准确,因此门庭若市,大臣们纷纷上门拜访,希图求得一点半点消息。而雍正朝,承担了这一职责使命的人是老臣马齐,他女儿是履郡王胤陶的嫡福晋,因此对后宫消息也知晓一二。
我父亲上门去送礼拜会,竟然意外地得到马齐的接见。而后父亲成为马齐的座上客,在京官中一下子成了知名人物。
母亲更是得意,她作为嫔妃的母亲首次进宫,竟然得到了太后娘娘的接见。回来之后绘声绘色地向各位夫人讲述自己的经历,说:“啊哟哟,那房子可了不得,又高又清雅,看着尊贵极了,简直像神仙住的屋子。太后娘娘也慈祥,待我们莼儿就跟待亲生女儿似的,我一进去,不敢抬头看啊,太后娘娘就和我说,别慌,阿莼是个极好的,如今留下来一辈子侍奉我啦,问我可愿意,我还能答什么,自然是不住谢恩……”。
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