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生姐笑笑,再问一句:“现在孤小人要结婚了,你这个做老板的,预备怎样帮他的忙?”
黄老板心里正欢喜,当时便豪爽地说:“要用钱,叫他到账房间去拿;要挣面子,由我黄金荣来替他做媒。”
桂生姐依然笑着,只是她在轻缓地摇头。
黄金荣吃惊了,他睁大了眼睛问:“这么样还不够呀?”
“最好再添两桩。”
“两桩?”
“头一桩,法租界的三只赌台,你便拨一只给杜月笙,让他自己有个财源。第二桩,你叫他也在同孚里租一幢房子;一来,住得靠近,联络方便,二则,也好给他面上贴贴金,杜月笙一步登天了,他跟黄老板一式的有个像样场面。”
这一次,黄金荣煞费踌躇了。因为,这“再添的两桩”,实在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头一桩,当时的法租界,一共只有三只赌台,听谓赌台,实际上便是一家规模宏大、包罗万象的赌场,一年四季,日进斗金,金银财宝,滚滚而来。诚然,拨一只赌台给杜月笙,并非叫杜月笙去开爿赌场的,开赌场的,自有投资巨万、财富惊人的广东大亨。杜月笙拨到一只赌台,那是叫他去负责一爿赌场的安全,而这里所谓的安全,又不仅是抱抱台脚,保保镳,免得被人放抢、偷窃、讹诈,或者惹事生非。他是要把上自外国衙门,下至强盗瘪三,三教九流,四面八方,全都套得拢,摆得平,以使赌场安然无事,大发其财。这份艰巨而繁剧的职责,对于年纪轻、刚出道的杜月笙,未免大嫌沉重了。
江南人有句俗谚:“皇帝不差饿兵。”赌场老板对于职掌安全重任的保护者,奉送的开销和报酬,自然是一笔惊人数字,但是这一笔钱,保证者所能拿到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由于赌场利润很厚,是个发大财的码头,几乎人人见了眼红,个个都在垂涎,工部局,巡捕房,但凡能够插一脚,挨个边,碰两下的衙门机关以至个人,按期孝敬红包,分派财香,都是少不了的。
除此以外,赌场本身还要雇用一批专责的保镳,专门应付突发事件,甚至于赌场附近的叫花子,穷极无聊,铤而走险的散兵游勇,亡命之徒,赌脱了底,输豁了边,连“千古艰难一死”都不顾了的赌客,随时会有预算外的“打发”。赌场保证人所面临的,不啻是大千社会属于最阴暗的那一面,波谲诡秘,千头万绪,一个弄不好小则赔钱受累,蚀面子,下台型,大则枪林弹雨,性命攸关。黄老板为爱护杜月笙着想,对桂生姐的这个建议,也不得不加以慎重的考虑。
在同孚里替杜月笙租幢房子,另起场面,比起拨只赌台来,似乎简易得多。不过,黄金荣的内心里,多少还是有点顾忌,当年的黄公馆,原来便是卧龙藏虎之地,他手底下多的是文武两档的脚色,有人为他流过血,有人为他拼过命,有人为他赚过大钱,有人为他建过大功。无论从年龄、辈份、历史渊源和职司重要哪一方面来讲,站在杜月笙前面的人比比皆是,骤然将没没无闻的杜月笙,隐隐中提到跟黄老板分庭抗礼的地位,是否会引起物议,发生内部问题呢?
在民国初年,黄老板还不曾迁往钧复里以前,同孚里曾有所谓八大家,这八大家的主人,其姓氏之显赫,适足以说明黄老板早先的顾虑,非为无因。盖自黄金荣一家以次,另外七家住的是王阿庆、傅阿发、杜月笙、金廷荪、顾掌生、马祥生、范恒德。个个都是响当当的亨字号人物,其中如最起码的范恒德,后来也曾是上海大舞台的老板。
于是,黄金荣当下回答桂生姐道:“你让我再想想看。”
桂生姐当然也知道,想使杜月笙“一步登天”,确是兹事体大,她不再坚持,同意等一个时期再说。隔不多久,她便很欣喜地发觉,黄老板不仅是在“想想看”,而且还在一步步地做。不论人前人后,他对杜月笙总是特别热络,格外垂青,而且一声声“绝顶聪明”的夸不绝口。他显然是在加意提高杜月笙的声望和地位,同时,他也是在向手下的人表示,他是非重用杜月笙不可。
许多重大而机密的工作,他交由杜月笙逐项顺利完成,凡是容易有所表现、出人头地的差使,他总是派杜月笙去做,于是人们都在说:杜月笙时来运转,眼看着他就要出道了。
极其巧合的,杜月笙自己在这一段时期,居然也能够洗心革面,力争上游,他把早年那种小白相人习气全部摒诸同孚里外,开始摆出相当的架势和派头。他发挥“着实威风”的功能,使自己的装束时髦而体面,他每次出门身上都带有为数可观的零钱,遇到卑田院里的伸手大将军、钉靶瘪三、告地状、讨车钱各色各样的乞丐,他总是信手施舍,甘霖普降,使得众口交相颂赞,俨然一副好心肠阔太爷的姿态。
在黄老板大力提携、自己迎头赶上的两股力量冲激下,杜月笙派头一天天地大,名气一日日地响。这位青帮悟字辈的小师傅,居然也开起香堂做老头子了。终杜月笙一生,他只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开过一次香堂,收了一名正式的门徒,亦即所谓开山门的徒弟。
第二章 在关键时刻亮出绝技八、收个门徒,大显聪明才智(2)
他是江肇铭,字小棣,苏州人,一口吴依软语,天生聪明伶俐,性格柔和,一辈子极少发过脾气。他曾在上海大世界管过事,每逢相熟的太太少奶奶去听戏,小囝要屙屎撒尿,叫他领来领去,他都笑迷迷的毫无怨言。
江肇铭绰号“宣统皇帝”,除了他的尊范和溥义酷肖以外,又有一解。那时因他少年时期,经常走马章台,浪迹平康,患有一个很怪的毛病,每一发作,两腿抽筋,相互缠绞起来,变得像是炸麻花,即令有大力士,也难以为他扳开。
这位杜月笙的开山门徒弟,伶俐剔透,无往不利。识者认为他在杜氏一生交往的人物中,论“天纵智能”,应与大律师秦联奎、名医师庞京周相颉颃。举一例以喻之:秦联奎是有名的通大眼,能够掐指算出过去未来,颇为灵验。抗战时期,有一位天津富商慕名拜访,请他指教,秦大律师看他一眼,便说:“你太太带着孩子,自远道来寻你了,现在就在外面。”富商闻言大为骇异,可是出去一看,果然不差,从此乃将秦大律师敬如神明。
江肇铭嗜赌,大有早年乃师之风,当时黄浦滩上赫赫有名的严老九严九龄,在英租界西区开了爿赌场,赌法以“摇摊”为主。所谓摇摊,便是掷骰子,一口摇缸,盛了三枚骰子,庄家代表赌场,和赌客们处于敌对立场,血肉相搏。江肇铭喜欢这种赌法的简单明了、直截了当,因此常为座上客。有一天,他连战连北,输得不少,渐渐地变得急躁起来,最后一局,他罄其所有,约摸是一两百元,他单押三点,将赌注放在出门,意思只是庄家搦战,来一次孤注一掷,龙争虎斗。
由于赌注下得大,江肇铭的路子走得险,当时的赌场上气氛非常之紧张,庄家抱定摇缸,连摇几下,当众公然揭开缸盖,赌客们伸长脖子凑过去看,却齐齐地发出一声叹息,三颗骰子,两颗四点,一颗两点,——这是“二”,恰好落在白虎,庄家统吃,“宣统皇帝”完了。
赌“摇缸”的规矩,一局揭晓,必定要等赢的吃,输的赔,台面上的赌资统统结算清楚,收支两讫。然后再将摇缸盖上,连摇几下,等缸里的骰子点色全部换过,于是庄家再请赌客下注,猜赌缸里的骰子点数。
哪里想到,就在江肇铭最后赌本行将被吃的当儿,代表赌场的庄家,一时手忙脚乱,粗心大意,不等赌账清算完毕,自家先把摇缸盖上,连摇几下,放在一旁。
江肇铭正在懊悔沮丧,疚恨万分。无意之间被他发现了这一幕,随即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他将眉头阴霾一扫而空,换上一副笑脸,喜孜孜地向庄家说:“该你赔我了吧?”
“该我陪你?”庄家不由一怔,随即便打个哈哈说:“点子还摆在缸里,你押的是三,我摇出来的是二。”
江肇铭瞟一眼那只又摇过了的摇缸,一耸肩膀,轻飘飘地说:“不要瞎讲,摇出来的明明是‘三’。”
庄家也去看看那只摇缸,一看之下,他脸色大变,心想偶然差错,这下糟了。方才分明摇出来了“二”点,如今自己竟将赢钱的证据湮没,重摇了一次,他怎敢保险缸里的点数仍然是“二”,而不是“三”呢。
这一局摇出“二”点,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揭晓的,庄家自知大错已经铸成,为了幸免于万一,他眼睛扫着四周的赌客,急急地问:“各位刚才都看到了的啊,我摇出来的是‘二’。”
“是‘三’!”江肇铭抢在前面,斩钉截铁地说。
四周的赌客闷声不响,噤若寒蝉。有人存心想看赌场的好看,有人摸不清江肇铭的来路,这小伙莫非吃了老虎心,豹子胆,敢来啃严老九的边?以区区一名赌客,与堂堂一爿赌场为敌,抓到毛病,便要硬吃,这个脚色未名太狠了些。
局面僵住了,于是严老九亲自出马,他先吩咐庄家照赔,然后和颜悦色,三言两语,用上江湖切口,盘问明白江肇铭是同孚里黄公馆门下,通字辈尚未出道,名气倒蛮响亮的杜月笙学生弟子。他当场抹下脸来,声声冷笑地说:“了不起,了不起,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我这爿赌档,只好照你的牌头打烊了!”
言罢,他回过头去厉声一喝:“给我把大门关上,我们立刻收档!”
在场的赌客们,几曾见过这么严重紧张的场面?轰的一声,急速逃离江肇铭的身畔,纷纷奔向赌场后门,大家争先恐后,夺门而逃,唯恐迟了一步,便会白白地陪江肇铭吃卫生丸。
至于江肇铭自己呢,据他后来告诉朋友说:他几已料定不能活着走出赌场了,他抱定“横竖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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