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二哥似乎来了兴致,随即又问道,“那你这两年可去过?我五年前曾在那里住过数月,果然是好地方,佳景无数。不过我最爱的还是栖霞山,景色清幽之极,去得最多。还记得,半山一座茶亭,虽然简陋,不过茶是真好,唤作”二哥顿了一下,侧头想了想。
这时,谢曦却笑着接道,“唤作一歇茶寮,不知哪个起的名字,倒是好口彩,经过的人大半都会在那里歇一歇。”
二哥双掌一击笑道,“没错,正是这个名字,如今还在否?”
谢曦微笑道,“还在,去年我还去过两趟。”
我见二哥找谢曦说话,本来一下就悬起了心,生怕两人之间再起烽烟,直到这时才终于偷偷舒口气,暗暗擦把汗,放下了心,在一旁陪笑听他们聊着秣陵的风土人情。
哪知没过一会儿,先生却歉然起身,告了声罪,离开了大厅。
我开始没当回事,不想半也不见他回来,不觉有些担心,便也寻了个由头,离席而出。出门问过宫人才知道,他说有些头痛,去了船头。
我犹豫一下,到底还是寻了过去。
夜已深,打开舱门,一阵风过,已然颇有凉意,我顺手接过宫人递上的披风,随意一裹,这才跨出门外。
绕过船楼,只见船头一人凭栏而立,身形清瘦,略显肥大的衣衫被夜风鼓荡,让他更显单薄,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去。他身后深青色的夜空之中,一轮明月,将圆未圆,洒下清辉如霜,笼在他的身上,更添冷意。
我的脚步一顿,下一刻,身体已先于大脑,解下身上披风,几步上前,裹在了他的身上。
他一惊回首。当我对上他略带惊讶的目光时,才终于回过神来。而此时,我的双手还搭在他的肩上,掌下是他削薄的双肩,他微凉的身体就在我的怀中如此亲密我怔了一下,随即仿佛恐惧什么似地,霍地收回手,几乎是有些慌张地后退一步。
披风顺着他的肩头轻轻滑落,这时忽地一阵大风,那袭披风仿佛得了自由的鸟儿一样,猛然张开双翅,腾空而去。我和他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抓,可惜,却都只差了一点点。
我有些茫然地望着那渐渐远去的鸟儿,在风中辗转飞舞,时而略停一下,却终究越来越远,彻底融入了那一片沉沉的夜色之中,只觉身体一阵发空,特别是胸口那里,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到,那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个大洞
生命中有些东西,就像那袭被风吹走的披风,即使拼命伸出手,却终究还是无法挽留,这样一次又一次,慢慢地,连伸出手的勇气也无法鼓起,最后的最后,连想望都失去,于是,那个容纳向往的地方也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只剩了一个洞也好,至少,不会再痛
我无声一笑,转过头,只见他的视线正从遥远的天际缓缓收回,神情恍惚,双手仿佛无意识地环上了自己的双臂,慢慢收紧,怕冷一般。
我微微垂下眼,低声道,“回去吧,外面风大。”
他的身体微微一震,像是被我自梦中惊醒,呆了一下,这才骤然放下手,再开口时,已恢复了常态,“对不起,陛下,臣”
我摇摇头,微笑着打断了他,“不关你的事”还想再说什么,却只觉一阵疲惫,连几句应酬的话也不愿再编。
而他也久久无语,两人之间一片沉默,只闻夜风鼓荡船帆,浪涛拍打船舷,一刻不停。
半晌我才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刚刚我来之前你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他脸上露出一个完美的笑容,立时回道,“刚刚听他们说起秣陵的风景,有些向往,也有些遗憾宝儿最喜欢玩,若他来了,定然喜欢。”
我又是一笑,抬头望向远方蒙蒙胧胧的山峦,随口道,“是啊,不过没关系,以后有机会再来,你带上他就是。”
哪知我随口一句,却让他沉默了很久。我微有些诧异,不由侧头瞧他,只见他正静静望着我,见我看他,却垂下眼,半晌,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地,声音低沉却清晰地道,“对不起,陛下事实上,我刚刚是想起了当初她最是向往江南的青山秀水,我们总说,等我几时闲下来,定要游遍江南的山山水水当时,总觉得日子还很长,长得无边无尽,哪知”说到这里,他住了口,霍然转头,望向了前方曲折无尽的长长运河。
我呆了一下,轻轻咬了咬唇,正要开口,却听不远处一声轻响,我骤然回头,只见岳纹正站在拐角处,怀中抱着什么,有些慌张无措地看着我。我温颜问道,“怎么,有事吗?”
他迟疑片刻,这才上前道,“陛下,夜深风寒,您注意身体”说着,手一抖,将怀中物展开,却是一件披风,他仿佛想为我披上,大概又觉唐突,站在那里,有些犹豫。
这时我已笑着伸出手,将披风接了过来道,“有劳。”
他呆了一下,仿佛是有些讪讪地收回手,躬身道,“陛下言重了,草民不敢当。”
我笑一笑,转身就想把披风给先生,又怕岳纹见了心里不舒服。正迟疑间,忽听远处一阵尖利的呼啸,不由猛然抬头,就见本来黑漆漆的林中,不知何时出现了无数火光,下一刻,那无数火光已如无数流星一般,同时飞掠而出,指向同一个地方,我刚离开不久的主船。霎那间,那艘雕梁画栋的画舫,已变成了一片火海,而更古怪的是,火光之上腾起的却不是黑烟,而是极漂亮的粉色轻烟。
我正自惊诧,却闻身后一个清润的声音道,“苗疆的桃花瘴。”
我回首正见谢曦缓步而来,身后是二哥他们,刚刚的话正是出自谢曦之口。二哥眼望烧得热闹的主船笑道,“就是为了这个?陛下,看来有人觉得你在临安放的那场花不够漂亮啊。”
我叫了声糟糕,勉强一笑,眼睛却立时转向了谢曦。只见他脚步一顿,脸上瞬间退去了所有表情,半晌才轻轻抿了抿唇,重又向这边走来。
我看着他僵硬的面孔,眼底隐约可见的痛楚,张了张口,却终于什么也没说。转头只见二哥正望着谢曦的背影若有所思,却不知是否猜到了什么。
这时,身边却传来了谢曦极低的声音,“陛下不怕我里应外合?我和他们早有勾结的,不是吗?”我霍然回头,见他并未看我,只望着远方腾腾的火光,嘴角轻勾,带着淡淡嘲讽。
一瞬间,我的手指轻颤一下,张了好几次口,才终于艰涩地道,“对不起我知道,你没有我伪造了信,我”还欲再说,二哥他们已至近前,我只得住了口,隐隐却也松了口气。
再抬首,那边愈加热闹,有许多人影正从主船上跳下,仿佛是为逃避熊熊燃烧的大火。旁边的两艘船慌慌张张放下小艇,要去救人。这时两岸树丛中又是一阵火箭,却是对准了主船两侧那两艘船而去,顿时那两艘船上也燃起了火光。随即几十条黑影从岸上飞掠而起直扑燃着的三艘大船。那些人很快就控制了形势,使得主船南北的那两艘船横过身,挡在了河面之上。此段运河本就狭窄,有这两艘火船从中一横,前后船只再难通过,便是想营救主船上的人也是不能。纵有人武艺高强冲过火船,也很难闯过火光中不断升起的桃花瘴。看来对方布局的人也非庸手,可惜
就在这时,忽自临近几艘船中掷出了一块块石头,只是这石头却又并非普通石头,一入火中,立时砰地腾起一大篷淡紫色烟雾。紫烟粉雾,交错缠绕,确实漂亮得紧,可惜不过片刻,粉雾已被紫烟吞噬贻尽。然后从那些船上又扔下一块块木板,在河面上倒像浮桥一样,百余灰衣人从船中涌出,有的从河面上,有的从岸上飞纵而过,直扑主船附近的黑衣人,两方顿时战到了一起。而此刻刚刚落水的一个个太监宫女打扮的人,已然刀剑在手,也和黑衣人打了起来。
火中紫烟还在飘散,被其困住的黑衣人动作渐缓,明显力不从心,灰衣人很快占了上风,眼见黑衣人一个一个倒了下去。
不过一刻工夫,急变骤生,转瞬间又形势逆转,看得人目不暇接,直到此时我才终于松了口气胜负已无悬念,下面没什么可看了。
我这才发觉在风里站久了,身上冰凉,正欲转身回舱,这时却听身畔有人轻声道,“玄冥教的夺魂紫绡”
“啊?噢”我呆了一下,随口道,“应该是吧?”然后想到一事,不觉有些好笑道,“好吓人的名字,不会是玄瑛起的吧?到像他的风格。”和他那个什么银发血刹的名头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笑到一半才意识到刚刚的声音好像是谢曦,顿时想起了之前未完的话题,笑容一僵,缓缓回过了头。
谢曦正看着我,眸色幽深,见我看他,却没说话,反而转开了脸。
这时只听身后有人说道,“陛下,外面冷,进去歇歇吧?”却是岳纹的声音。
我这才想起刚刚本是要回去的,于是点点头。转身正见先生站在身后,我立时道,“你身体不好,怎么还在这里吹风?赶快进去吧!”
先生怔了一下,随即躬身道,“是,谢陛下关心!”
我点了点头,下一刻猛然想起什么,马上对另一边的二哥笑道,“二哥,应该没什么事了,回去吧!天怪冷的。”
二哥瞟向我,微微一笑道,“没事,我身体好,不怕冷,还想再看会儿热闹呢。”
我呆了一下,傻笑两声,便欲落荒而逃。脚抬到一半却又顿住,迟疑一下,转头对谢曦轻声道,“朝阳,你回不回去?”朝阳是他的表字,我早已知道,却从未叫过,今天,还是第一次。之前一直叫他谢大哥,而那天之后,那个称呼,我没法再用,也没资格再用,好在两人再遇基本都是独处,我也就避开了对他的称呼,直到此刻。
闻言,他却连头都没回,停了片刻道,“那边有几人武功不错,难得见此激战,我想看一看。”
我站了一会儿,干巴巴地说了声“好”,终于转身离去。
舱内大厅之中,酒菜早已撤去,宫人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