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关上灯,躺下,在一片黑暗中,我发现自己竟又开始想念那段“疯狂”的日子。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一闭上眼睛,盘旋在我脑海挥之不去的却是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年三十的那天上午,我终于收到了梁见飞承诺过的两笔稿费,这对于心情一直不太好的我来说,或许也能算是一种安慰。
答应了贺央晚上一起吃饭,于是中午我早早就起床,洗了澡,又去理发店剪了头发,穿上新买的衣服,去超市买了一大堆礼物,就直奔他家。
应门的是贺叔叔,他看到我,稍稍地愣了愣神,然后立刻把我迎了进去。
贺央似乎是刚起床,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打着哈欠从卧室出来,又钻进浴室。等他洗完澡出来,贺叔说可以开始摆桌子吃饭了。
贺央一边放筷子一边瞪我,大概意思是叫我去帮忙,我装作没看见,继续赖在沙发上看电视。爆竹声响起的时候,贺叔终于宣布开吃。
我不得不说,这顿饭实在吃得……有点闷。贺叔本来就是那种不苟言笑的人,贺央别看他在我面前总是嘻嘻哈哈的,在家里,在他老爸面前,他却老实得像一只小白兔,再加上不太懂得活跃气氛的我,这样的三人组合——实在很闷!
可是,我又吃得好安心。不知道为什么,外面的爆竹那样噼里啪啦地响着,我的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吃着吃着,我忽然笑起来。
也许我笑得实在不合时宜,连贺叔都一脸莫名地看着我,就更别说贺央了。
“没什么,”我笑着摆摆手,“我只是忽然想到,有一年过年,我来你家拜年,你爸妈给了我一个红包,那时候我还小,根本不知道红包有什么用,结果被你这机灵鬼用一根棒棒糖骗走了。其实那红包里的钱,够买几百根棒棒糖呢!”
“有吗……”贺央皱起眉,一副打死也不愿意承认的样子。
“当然有,”我瞪他,“后来没多久就被你爸妈发现了,结果你被狠狠揍了一顿,还被你妈领着上门来跟我赔礼道歉。当时你哭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我现在想想都觉得很恶心。”
“去你的,才没这回事!”他瞪我。
“不信你问你爸。”
贺叔夹起一片熏鱼,塞进嘴里,然后淡定地点了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怎么可能!”贺央简直要拍案而起。
“你忘了吗,”贺叔继续淡定地说,“还罚你一个月不许吃肉。”
“啊……”他一下子就偃旗息鼓,“这……好像真的有。但是,是为了这件事吗?”
“嗯。”贺叔给了他一个鼻音。
“但,怎么会呢?”他还是一脸不敢置信,“我这么机灵,怎么会被你们发现!”
“你是很机灵,”贺叔不紧不慢地说,“把压岁钱从红包里拿出来藏在床单下面。”
“……”
“但你又很大方地把红包丢在家里的废纸篓里。我跟你妈有个习惯,就是送人红包都会写对方的名字和几句贺词,所以你妈在倒垃圾的时候发现废纸篓里出现了我们给西永的红包——只要智商在八十以上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贺央瞪大眼睛看着他老爸,真正地无话可说。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看贺央这小子出丑真的很让人开心。
直到这一刻,我才慢慢感受到了过年的气氛。
小的时候,只觉得过年是一个节日,有好吃的东西,有新衣服,有各种庆祝活动。长大后,这些我曾经最在意的东西,对我来说已经变得毫不重要。然后,我渐渐明白,新年对于我们的意义,是一种期待。无论在过去的一年里你过得好还是不好,对于以后的日子,都有一种盈盈之情。
我看着眼前的这一桌菜,吞咽之间,竟有些五味杂陈……
“西永,”年夜饭快要接近尾声的时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贺央忽然放下筷子,看着我,“你不是一直问我,到底我有什么话要告诉你吗……”
“贺央,”贺叔说话的语气从来不太严厉,却自有他的威严在,“好好吃饭。”
贺央皱起眉头,看着他老爸,似乎有点生气:“爸,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决定。”
“但有些事还轮不到你来决定。”贺叔也放下筷子,皱起眉瞪着他。
“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把你工作上那套搬到家里来?这里是家,不是法院!”
“贺央!”
“不要跟我说什么权利不权利,也不要跟我讲你那些狗屁道理。你可以说这件事跟我无关,但我是你儿子!怎么可能跟我无关!”
“……”
我很少看到贺央这么认真,这么坚持地跟他老爸讲话。我也很少看到贺叔的脸上流露出如此复杂的神情。就在他们快要动手打起来的时候,我终于决定出面打圆场:
“那个,我看……还是先吃饭吧。”
贺央瞪我:“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贺央!”贺叔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我也不是开玩笑的!”他不知是吃了什么豹子胆,竟然这样跟他老爸讲话,连我都为他捏把冷汗。
贺央一把抓住我,要把我拉起来。贺叔却按着我的肩膀,不让我起身。
一边是猛拉,一边是强按,我怀疑要是这两人会点功夫的话,是不是就要生生地把我撕了。
“如果,”一直没出声的我,皱了皱眉,平静地说,“你是想跟我说,你是我哥哥……这件事的话,我已经猜到了。”
我话一出口,眼前的这两个男人就像被下了咒语一样,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垂下眼睛,暗暗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贺家国:
“我猜得对吗?”
窗外,是此起彼伏的爆竹声,隔着玻璃望去,整座城市都被笼罩在烟花之中。她是如此繁华,却又如此脆弱。
就像人生,有时候无坚不摧,有时候,却又不堪一击。
、十(上)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想去什么狗屁的出版社上班!”我愤怒得简直像一头发狂的狮子。我叫嚣完之后,猛地甩上门,想把自己跟这个让人窒息的世界隔离开来。
妈妈推门进来,看着我,冷冷地说:“那么你想怎么样呢?”
“……”我觉得跟她完全没法沟通,不管我说什么,她都觉得她是对的,所以我干脆什么也不说。
“你成人了,大学毕业了,你要真正开始你自己的生活了。我不希望你走错任何一步。”
“我走错了又怎样,”我不耐烦地瞪她,“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无关吧。”
“你……”老妈明显也有点生气,但她的情商一向很高,不会跟我计较那么多,于是她转身走了出去。
“就算走错了也没关系,”我叫住她,“你不也走错了吗,生了我这个野种,但你活得还是很好啊——”
“啪!”
我瞪大眼睛,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倒不是因为她甩了我一巴掌,而是因为她脸上的表情……那种表情,是那么得坚毅,让我忽然有点害怕。
“不许说自己是野种!”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可能我很后悔自己有过那么一段不清醒的日子,但是……”
跟我从她眼里看到的那种盛怒相比,脸颊上的火辣根本就不算什么。
“我从来没有后悔生了你。”
说完,她没有再多看我一眼,转身走了出去。出去的时候,还轻轻地带上了门,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就像……刚才一切根本没有发生过。
……
我收回思绪,发现此时此刻,我正坐在贺央家书房的窗台前,看着窗外夜空中此起彼伏、忽明忽暗的火光。当我最接近答案的时候,我却觉得,答案早已不重要了。
“对不起。”贺家国的声音,有些苍白。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坐在窗台前的书桌上,双手插袋看着他。
书房的门是虚掩着的,我想这也许是他对儿子、对我,表明的一种态度:他不想隐瞒。
可是贺央显然并不领情,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洗碗,像是对这书房里的对话丝毫没有一点兴趣。
“你……怎么知道的?”贺家国也细细地看着我,像是从没见过我一般。
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坦白道:“我一直觉得贺央有事瞒着我,而且他对我的态度也很暧昧不明……我想他要么是爱上我了,要么就是,知道了点什么。”
“……”贺家国依旧安静地看着我,等着我说下去。
说真的,他这个样子……让我忽然就想到了我老妈。
“他邀我来吃年夜饭的那天,我问他是不是爱上我了,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怪物。于是我忽然明白了。”我起身,走到书架前,那上面整齐地排列着各种跟法律有关的书,可以看得出来,这些书的主人是一个严谨又十分有条理的人。
“我们关系是一向不错,但他还不至于对我这么好,”我接着说,“我出门在外,他会每天打电话给我,我一通电话,他就千里迢迢请了假赶过来……这小子要不是爱上我了,就是心里有鬼,觉得欠了我什么。”
昏黄的灯光下,贺家国脸上的表情有点微妙。他的嘴角有一丝笑意,尽管有点苦涩,但那丝笑意,是因为贺央。
我转过身看着他,忽然严肃起来:“为什么是你?”
根据我迄今为止对他的印象,实在想不出,他和我老妈,他们,会有什么理由……这个样子……
贺家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人性,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我跟你妈妈,在这一点上,都进行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反思。”
我皱了皱眉头,没想到他一开口,竟是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我觉得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我们错了。”他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既不是沉重到让人喘不过气,也全然不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很奇怪,自始至终,他都是以一种平静的口吻在跟我说话。好像这些话,他早已在心中说过许多遍,好像这个场景,他早已预演过许多次。
“为什么我妈临死之前会说我爸爸在鲁西永?”我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问。
听到这里,贺家国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起伏。我看着他,第一次觉得,他的眼里也许有一些别人很难察觉的东西。可那到底是什么……我觉得我也说不清。
“1984年的某一天,我曾经,或者说我们曾经……差一点就改变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