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好消息。那护士瞅瞅勉强应付一堆人的谢天桦,摇头:“唉……这孩子真不容易。我家小子要有他一半孝顺我就谢天谢地了。”
好像收不住话头,她继续唠叨:“……你看看,人不能动,每天吃喝拉撒都得伺候,隔两三个小时还得帮她翻身……这要能说会笑也就罢了,叫声妈也有人应,就怕这样的,什么意识都没有,一个人守在这,得多大的煎熬哪……”
似乎很久后人群才散了,舒茄走过去。谢天桦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看见她手里的东西,低声道谢。
刚才他也一直在朝那些人道谢。这种逼人崩溃的时候,他的礼貌和教养都在。这一点,和躺在那里的人是分不开的吧。舒茄有一瞬想哭,想,谢什么呢?其实他们谁也帮不了他。
催他去休息。
“……再找一个护工吧。年过完了,应该比较好找了。这样下去你迟早也得病倒。”舒茄说,“是不是钱不够?”
“眼下还够,妈妈也有医保。”谢天桦低声答。可是他看起来神思恍惚,平时那么明亮的眼睛蒙着一层黑沉的雾,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气。
昨天他似乎还没有这么糟。
舒茄想了想,试探着问:“……陶西萌来过了?你们……”
分手了?
他沉默。
有些话真的没必要问,因为看起来就是这么回事。
也像他会做的事情。
那一瞬,舒茄竟有点走神,想这难道不是她曾幻想的么。可那又怎样呢?身边空了,心里却明摆着没有空。
果然听谢天桦问:“……你知道她住哪个酒店吗?”
“嗯。怎么?”
他动了动嘴唇,好一会儿才说:“……是跟沈翼成一起吧?”
舒茄不完全明白这个“一起”的意思。他却已微微扬起嘴角:“那就好。她要是一个人,我还真不放心呢。”
……也许,应该把昨晚在酒店听见的对话告诉他。舒茄想,却见他垂了头,一动不动地坐着。灯光在他脸上落下浓重的阴影,有那么一瞬,她以为他睡着了,然而收回眼光的瞬间,只觉暗影里依稀有什么亮亮地一闪,没进了他的外套里。
舒茄呆呆地坐着。
这是她第二次看见他哭。
第一次,就是那年他在圣诞集市受伤,她熬骨头汤给他喝,却发现人在沙发上睡着了,脸上有清晰的泪痕。
那是一副令她震惊的画面。平日里多么高大明朗矫健挺拔的男生,那一刻只像个孩子,安静地睡着,在梦里,模糊地忧伤着。她至今都记得当时自己的心是如何慌张而柔软,仿佛窥见一个最真实而脆弱的灵魂。
谁都有极限。谁都有心底最赖以为生的那棵树。亲手锯断它的痛,她不能想象。
她也受不了他的泪。
受不了。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把那个无声哭泣的脑袋搂进自己怀里。
“谢天桦。”舒茄发着抖,轻轻开口,“你是个大傻瓜。”
早在两年前她就说过他,太有原则的人,太爱替别人考虑的人,活着累。
你心疼别人,谁来心疼你呢。
舒茄冲回酒店去。那个该心疼他的人,那个说绝不离开他的人呢?一听他说要分手就静悄悄地溜走了?
那倒也好,足以证明小嫩草经不起风雨,不配跟他在一起。
不配!
她就这么咬牙想着,冲上酒店的三楼。记得昨天陶西萌是住在三楼拐角的房间的。
却见门前站着两个酒店的服务生,正跟一个经理模样的人说着什么。舒茄一阵紧张,大步走过去:“这房间的人走了?”
“你认识?”那经理倒眼前一亮的样子,“太好了!这房只付了一晚的钱,今天12点就该退房的,到现在也没退,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敲门又没人应,我们正想进去看看呢……”
舒茄心里一凛,脱口叫:“那还不快开门!”
小时候,陶西萌爱看些探险类的书。比如《哈尔罗杰历险记》,写两个活捉野生动物的少年。他们勇敢机智,可也免不了遭遇危险。比如有一回少年被鳄鱼袭击,那凶猛的家伙用尾巴把他击倒,然后咬住了他,拖进水里。它的牙齿不够利,要等他的肺充满河水,无力再挣扎后,再把这毫无生气的,柔软的躯壳慢慢拖去黑暗的河底……
陶西萌想,她正在经历同样的事情。梦境如此真实,她甚至能闻到河水的腥气,感觉到身体进入水中的那一刹浸透的凉。
怎么回事呢?她刚才明明在岸上,在等待对岸的爱人。他会穿过光影丛生的密林,微笑着趟过这洒满阳光的河面来与她拥抱。多么安宁又美丽的日子,她已经开始努力在适应这分隔的爱——可它怎么就藏着这样致命的凶险呢?
胸口疼痛又闷塞。她想她看见了一堆巨大而模糊的阴影。这是偷袭了她的恶兽,它正张开了丑陋而呆滞的眼睛,盯着她。在一片混沌的河水中,陶西萌想,她在与它对视。它是如此之近,似乎伸手就可以击碎,可她没有一丝的力气。相反的,那双眼睛却仿佛有魔力一般,沉默地催眠她——接受吧。你完了。你和他也完了。这一切,只是你们注定的命运。
不!
她大声尖叫,哭泣,喊一个人的名字。然而它们都被浑浊的河水吞噬了,她正跌向没有光亮的河底……
有一双手,及时把她从窒息的河水中拖了上来。
“陶西萌!”那人冲她大吼,“你不要吓我行不行!”
岸上的世界嘈杂纷乱,人影幢幢,有人在按她颈间的脉搏。陶西萌眨了眨眼睛,看见酒店天花板上的那顶灯,模糊地圆着,像一只惨白的月。
“没事,就是发烧。”陌生的声音说,“我给她打一针,晚上要还不退烧,你最好送她去医院。”
“你是她朋友?”那声音又加了一句,“让她别再哭了,会脱水的。”
脱水?那是什么感觉?陶西萌无意识地张了张口。
是的。她躺在酒店冷冰冰的床上,已经哭了整整一天,止不住自己的泪。连睡着了都在哭,梦见自己跌进凶残的河里。所有信赖亲近的人都抛弃她了,连同她想要为之勇敢的爱人。于是她终于变回不知所措的孩子,困在这陌生而冰冷的城市里,失掉了一切挣扎的本能。
只除了哭。
“听见没有?别哭了。”生硬的一句话,这是刚才吼她的声音。陶西萌微微偏过头,看见床边那张苍白的脸。她栗色的长卷发凌乱地披在肩头,姣好的五官还残留着一种惊魂未定的扭曲,这让她变得有点陌生。
朋友?陶西萌想,也许她该算情敌。
走动的声响朝门口涌去了,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情敌。她走过来,拿着一个杯子。
“起来喝水。”她用命令的口气说。
情敌。陶西萌却在想。是的,都是因为你。不是你,我和他就不会吵架。我们会好好地去西西里,在罗马的早晨,说说笑笑,一起吃美味的早餐,他的护照就不会丢。所有的意外都不会发生,他的亲人会好好的,我会跟他一起回家,见他的亲人……
思绪在混乱地流向,仿佛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自己以外可以责怪的人。高烧让所有清明的理智蒸发了,曾经压抑的一切似乎都变成恶魔,张牙舞爪起来。
“你喜欢他。”陶西萌听见自己突兀地冒出一句,“你们到底是什么样的朋友?”
冲进房间的时候,有那么一瞬,舒茄真以为这女孩干了什么傻事。
她安静地平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还偏偏是白色的被子。
可恶。
幸好隔壁房间住着位出差的医生,及时地做了诊断,排除掉诸如吞了安眠药之类的可能性。
是在发烧。好吧,这种情况下小嫩草生病很正常,可是睁着一双通红的、落泪的眼睛,对她问出这种问题来,又算怎么回事?
舒茄下意识地抱了肩,冷冷地顶回去:“那你呢?你跟那个沈翼成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到底是小嫩草,刚才的气势一下就泄了,她低了头,嘟哝:“我们什么也不是。”
说不定谢天桦以为她还是喜欢姓沈的,所以才会决定放手,让她有更好的选择。忽然意识到这一层,舒茄有点烦躁,倒想起来:“他人呢?怎么你生病他也不管?”
这话简直像戳在一个水袋上,袋子破了,女孩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他走啦。”
“天桦也要我走。”她抽抽噎噎地说,“他要跟我分手。他为什么不让你走呢?”
她抬头看她,脸颊上带着虚弱的潮红,抖着声音:“你会跟他在一起吗?”
舒茄想,小嫩草大概真的是烧糊涂了。又或者,这才是她心底最真实的恐惧。
忽然想逗逗她:“可能。”
女孩儿怔怔地望着她,一眨不眨地,眼泪就像泉水一样涌出来,舒茄第一次看见人这么哭,想着漫画里哭成喷泉一样的,原来不完全是夸张。
她叹了口气,刚想开口,却见这女孩带着满脸的泪,竟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来:“那也好。也许你们本来就该在一起。如果那样,也许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想什么呢。舒茄瞪着眼。小嫩草的脑回路是外星人造的吗?
塞纸巾给她,没好气:“我开玩笑的,我说你别哭了行不行?”
她烦躁起来,不管不顾地点了支烟。手抖,点了几次才点着。浑身的力气竟像瞬间散光了,她跌坐在床边,用力抽了几口。
“你放心,我不会跟他在一起的。”舒茄说。这是她早已确定的事情,可是说出来的这一刻,心口竟然仍有一种无以言喻的痛。
“我们就是朋友而已。我是喜欢他,可我不会跟你抢。因为我抢不过。他爱的是你。如果他爱我,早八百年我们就在一起了,你以为还会有你什么事儿?……这会儿他要跟你分手,是因为自责。觉得因为谈恋爱忽略了家人。妈妈出了这样的意外,他怎么还能安心跟你继续谈情说爱?还要想着不能耽误你学业,你的幸福。你试着想想他的感受。他一直自信满满,觉得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可是现在,他无能为力,束手无策,只能等待医生给他奇迹,更没办法想象将来。谢天桦这种男人,如果没有足够的信心给你好的未来,他就绝不会让你现在跟他共患难。你懂吗?你能给他信心吗?你能给,你们就能走下去。”
一口气说了这些,房间里很安静。
舒茄转过脸,看见陶西萌睁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