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和沣笑道:“父皇要我好生读书?难不成还要我去考状元么?”
说着心中恚怒再压不住,脸上的笑纹已扭曲僵硬。
梁忠屏息静气的答道:“殿下说笑了,皇上不过是对殿下寄予厚望罢了。”
齐和沣挥了挥手,冷笑着啐道:“谁跟你这奴才说笑呢?也不看自己配是不配……滚!”
陶妃看着儿子发怒,也不解劝,却低声吩咐一旁的宫女送梁忠出去,那宫女心领神会,塞了梁忠黄澄澄一锭金子。
一时陶妃将宫婢们都打发下去,柔声道:“烽静王世子难得回趟帝都,你父皇为他饯行也是应当,你且明日过来,他必是要在我这里的。”
齐和沣不言语,只是笑。
陶妃见他笑容满是讥诮怜悯之意,忍不住厉声喝道:“你笑什么?”
齐和沣道:“儿子在笑母妃……母妃做梦的样子真是好看。”
陶妃胸口起伏,脂粉虚浮在脸上,红红白白的如戴上的一层生硬的壳子,虽正当盛放的年华,却显出几分凋零的意味,半晌滴下泪来:“若不是你行事糊涂不成器,你父皇也不至如此待你!”
齐和沣冷冷打断:“母妃你才是真糊涂……我若不沉溺于文墨女色,父皇只怕更加不爱见着我,在他心里,原本只有太子一个儿子,就连同是贱妇所出的齐少冲,也入不得他的青眼。至于别的,哼哼,要不就是猛虎当道,欲除之而后快,要不就是燕雀在檐,倒是可以留一巢之地。”
端着盏热乎乎的红茶却不喝,只暖着手凝神看着胭脂色的茶汤:“至于他待母妃的情份……自打那三嫁之妇进了宫,父皇对麟德宫的赏赐日渐丰厚,那是赏给陶家的脸面,来麟德宫却是越来越少,那是对母妃的冷落,十多年来母妃难道还看不清么?”
陶妃沉默良久,含了一抹薄雾般缅怀憧憬的笑:“看得清,却看不开。”
起身慢慢踱了几步,长裙姗姗微动只见端庄娴静:“陶家百余年来出过一后三妃,我身为陶氏长女幼承庭训,德容言功无不具足,年十六入宫即为贵妃执掌后宫,说是母仪天下也不为过……永熙元年生了你,皇上更是喜出望外大赏六宫,那几年与你父皇朝夕相处举案齐眉,我早已视他为夫为天为一生挚爱,也一直以为他待我绝不同于一般妃嫔。”
看着齐和沣一脸的不以为然,淡淡道:“和沣,无论你父皇如何待我,我对他的用心却一如昔年永无更改。”
齐和沣咬了咬嘴唇:“可是舅舅他们……”
陶妃打断道:“陶若朴又跟你说什么了?和沣,你需得记得,这江山始终是姓齐,你也是姓齐……陶家要权要势,自是无人能挡,但再多的他们却不该要,也要不起了。”
齐和沣一惊,看向母亲的目光已多了几分尊重和警惕:“母妃……你都知道?”
陶妃凝视他片刻,目中有锋利的光芒闪动:“我哪知道陶家会跟你说什么?不过妄自猜测罢了……但你听好了,我知道你若朴舅舅是个有能耐的,也知道你是个有野心的,但你记住,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做出半点有违君臣父子之道的事情来。”
齐和沣手中的茶盏已经没了温度,杯盖嗒嗒的轻颤着,陶妃顺手取过茶盏,搁在一旁桌上,摸了摸齐和沣的头颈,附耳低声道:“和沣,普天之下,绝没有害自己孩子的母亲,你要信得过我,我替你铺好的路,走起来堂堂正正顺顺当当……母亲今日的话,你听完要好好藏在心里……你是大宁最尊贵的三皇子,他日能登上帝位的,也只能是你。”
齐和沣愕然,一刹那只觉头晕目眩,心口却热得能烫熟数年来手不停杯时都不曾放弃的野望:“母亲,你……你说什么?”
陶妃绽开一朵真切明丽的笑容:“皇上再怎么宠太子,一心一意的扶持,却都拗不过阎罗王去……和沣,齐予沛活不过弱冠之龄。”
13、第十一章
次日齐无伤起行离开宸京,齐予沛带着睡眼惺忪的穆子石亲自送他出宫。
雍凉一行人数并不多,齐无伤只随身带了五十名军士,却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个顶个儿的身手矫健,清一色的深色薄棉骑装,跨着乌珠穆沁马,背负硬弓腰系弯刀。一举一动刀切豆腐般干脆利索,带出的气势仿佛千人战队一般,齐予沛不禁暗赞烽静王治军练兵之能。
齐无伤一身戎装,身形一杆枪也似笔直清爽,一手牵过自己的青骓,整了整鞍鞯,正待跃上马背,却迟疑了一下,转身拉着穆子石,蹲下身子问道:“小鬼,知道我是谁么?”
清晨曙光中,齐无伤衣甲鲜明,笑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穆子石揉着眼睛的手放下来,点点头:“你是烽静王世子。”
齐无伤笑得有些古怪:“那你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穆子石一愣,齐予沛叫他三哥,别人叫他世子殿下,自己一向对他你啊你的称呼,相处十数日,竟真的不知他的名字,忙瞪大了眼睛,企图蒙混过关:“你叫齐……齐……”
齐无伤哼的一声:“我不叫齐齐!”
穆子石当即闭嘴,眼珠子转来转去,眨巴眨巴的很是委屈:“那你叫什么?你又不曾跟我说过……”
齐无伤并不为难他,只抽出腰间短刀,又从箭壶里取出一支箭,用狼牙箭头在刀刃底部刻下两个字:无伤。
他不擅书法,但这两字以箭为笔以刀为纸,刚劲峭拔锋芒角出,倒是让人触目不忘。
齐无伤指着刀刃,低声道:“无伤,我的名字。”
穆子石道:“记住了。”
齐无伤还刀入鞘,从腰间摘下,放到穆子石手中:“送你了!”
一转念,揉了揉穆子石的脸,他手掌上有皮革镶熟铜的护掌,冰冷而粗糙:“不对,是输给你的。”
大笑声中,纵身上马疾驰而去。
穆子石一手捂着脸,只觉火辣辣又酥酥麻麻的疼,一手握着那把短刀,短刀虽简素,却也是精铁打就更有黄金吞口,穆子石力气小握不动,便双手捧了送到一直默不作声的齐予沛身前:“殿下……”
齐予沛接过刀来,淡淡道:“你是要送我么?”
穆子石眸光在那刀上打了个转,明显的流露出一丝不舍,却道:“我所有的都是殿下的。”
齐予沛似乎笑了笑:“子石是真正的聪明乖巧。”
回宫后当真没有把刀还给穆子石。
齐无伤回到凉州,射虏关的朔风已扑面如刀,戍守关隘时,夜阑人静里听着依稀呜咽的羌笛声,怀里抱着母亲托人送上来的一暖罐汤,偶尔会想起穆子石笑得弯弯的一双猫眼,征衣积雪满寸也丝毫不觉寒冷辛苦,只感到自己所渡过的正在经历的时光如此豪情而热闹,便是横空涉入的区区一个小鬼,也那样有趣可爱,令人牵挂。
齐无伤呵出一口白气,回头看了一眼夜色重重的关内,心道,不知四弟待他好是不好?
转眼就已入冬,数日后东宫书房里乌世桂手执毛竹戒尺虎视眈眈的考了穆子石一回。
先让背大学,乌讲官满脸红光声色俱厉:“错一字,或是吞一字,含糊一字,磕绊一字,便是一板子,把手先搁好了再背。”
穆子石吓了一跳,刚好窗户支开了一道缝,登时感觉一阵寒风从后脖领子直窜脊梁骨,心道这么个架势,稍微有半点儿不熟,那手掌心可就熟了。权衡了一下,战战兢兢的摊开左手。
乌世桂运了运丹田之气,拉了拉两膀子,握牢戒尺:“开始。”
穆子石倒抽一口凉气,颤声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
乌世桂听他声音游丝一般还带一波三折的,登时大怒:“大学盖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你如此畏缩颓丧,岂是背诵圣人言语该有的态度?”
话音未落,一声脆响活像拍扁了一只水萝卜,却是戒尺开斋终于尝到了肉味。
穆子石掌心嫩肉被灼了一下也似,忍不住啊的轻声呼痛,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水汽,却眨了眨,硬生生憋了回去:“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乌世桂沉着脸,戒尺点着穆子石细细的手指,蓄势待发,但越听却越是奇怪,穆子石刚挨了一戒尺,若别的幼童,定然既惊且慌,随之越背越差,穆子石却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又好似醍醐灌顶,只听他一字字初时尚且微有哽音,逐渐吐词清圆,行云流水,更有节奏快慢,轻重得当,便是以自己课徒之严,也挑不出半点错处,闭目听着,只觉金玉之质,琳琅满耳,竟是一种享受了。
不一时穆子石背完,乌世桂不由得微微颔首,心中隐约觉得,这孩子不光聪慧,心志更是坚韧,遇挫不折,自省极快,实是可造之材,将来一飞冲天亦是大有可能。
当下和颜悦色道:“算你过了,但读书不可荒废一日,背过的也要时常温习,方能巩固知新。”
穆子石垂手受教:“是,先生的话,学生牢记。”
说罢把手背到身后,偷偷摸了摸手心,似乎多了一块肉,胖乎乎的热腾腾……
乌世桂拿出书来,一一圈点,逐字逐句的讲解。
为人师者知十方能讲一,乌世桂学富五车通晓古今,更兼一讲书自己就先全情投入,一时口沫横飞纵横引据,这一课讲得既清清楚楚深入浅出,又阐理明义妙趣横生,而且他教授经验十分丰富,滔滔之余,未曾忽略穆子石乃是幼童初学,所授内容均不脱于大学一经十传,但辅以百家之说,丰其血肉增其颜色,更勾得穆子石眼睛亮闪闪的不时发问:“先生,这先秦诸子的文章……我什么时候才能拜读一二?”
待日影渐移,穆子石兀自如痴如醉,似久旱之人得遇甘霖,手心痛楚也暂忘一边,乌世桂见他神情专注,脸色未免又缓和了几分,那素来下垂的嘴角也略有雄起之势,清了清嗓子:“今日就讲到这里,你回去后得潜心琢磨,过几日我还要考问的。”
又挑出几部书来交给穆子石:“大学既已背完,接着便学论语与论语集注,论语者,乃孔圣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论及学问、修身、务政、治国,包罗万象,精深至理,故有半部论语治天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