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随时可见碧眼的胡人,也随时可见黑眸的唐人;有烤得香喷喷的羊腿,也有当垆春风笑的胡姬酒肆,两旁摊贩更是天南地北的货物应有尽有。
而城里除官家府第之外,一般的房屋都很低矮,鲜少高楼,盖个两层的已经不得了,算是少见了。大都有个小园子,筑一道围墙,里面种着杏、桃、石榴之类,沿街一排杨柳,露出些青翠的绿意。
胡语住在东街,普通的民居样式,隔壁是一座院子,颇占了点地势,院门却紧闭着。
安笙不禁多看了两眼,胡言却已经拉着他走进了胡语的院子里。
说是「胡老爹」,其实也不过四十来岁年纪,波斯人打扮,穿着家常便服,乐呵呵的看着胡言和安笙两师徒直笑。
「按照你信上的时日,前天就该到了,怎么晚了两天?」
「还不是这小家伙不安生?」胡言想起就一肚子气,「硬是要在疏勒多留两天,不然早就到了。」他说着,给了安笙一个爆栗,「亏你阿娘还给你起名叫『安笙』,我看你一点都不安生嘛!就不叫我安生!」
安笙委屈的噘起了嘴,「师父您自己也说多留一天的嘛,怎么老是说我……」
「哈哈哈~~」胡语见状大笑,伸手朝安笙招了招,「过来,让师叔好好看看你。」
安笙这才乖巧的站到胡语面前。
安笙脸上的布早已取下,露出一张精致的脸蛋,约莫六、七岁的年纪,黑发微卷,一双眸子如晴空一般湛蓝,肤色雪白,轮廓五官颇有波斯人的深邃模样,却又带着唐人的感觉,乍看之下,竟教人恍惚间分不清是男是女。
胡语上下打量一番,忽然叹口气,缓缓道:「眼睛是越来越像你阿娘了,不过这鼻子、这嘴巴,和安兄弟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我没见过我阿爹!」听见师叔提到自己父亲,安笙忽然大声道。
胡语一愣,旋即笑了,伸手把安笙那一头乌黑的长发揉乱,满是宠溺,「你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
他的语气并无不悦,胡言也笑了,只有安笙不满的嘟着嘴,把自己被揉乱的头发理顺。
「好啦、好啦!」胡言笑道:「这一路上又累又饿,有没有晚饭吃啊?」
胡语笑呵呵的把两人迎进屋里去,「天色晚了,你们一路劳累,早点吃了早点休息。」
◇◆◇
吃过晚饭,安笙毕竟年纪小,洗漱完毕就爬上了床,不一会儿便沈沈睡去。
夜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胡言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对胡语道:「怎么没见你做玉了?」
「还怎么做?」胡语把双手一伸,翻到师弟眼前,「你看我的手,已经哆嗦得不行,连东西都拿不住,再过两年,怕是连眼睛都不行了。」
他的手,多骨而削瘦,指甲早已尽数碎裂,生了一块块硬肉。
胡言也不禁恻然,半晌,才道:「我来,是想再去长安。」
胡语良久不语,末了,缓缓道:「你要去,也不拦你。我这辈子是打算埋在碎叶城了,长安那地方,终究不适合我,看不得那些杀呀砍呀的。」
他站起身来,看了看窗外夜空中的漫天星斗,转身对师弟道:「而且京城里出大事了。」
胡言茫然的看着他。
「说是太子叛逆,和光王、鄂王一起,三兄弟都被皇帝杀了。」
◇◆◇
转眼到了七月,安笙师徒俩在碎叶城已经住了差不多三个月。
七月十五中元节,中原唐人的节日,碎叶城唐人众多,即使离乡背井,思家之情总是难忘,于是固执的在每年七月十五这一天,祭祀先人,再放走河灯,寄托思念。
其实碎叶河蜿蜒流长,能不能到达自己的故土,谁又知道呢?
安笙还是第一次看见唐人的节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缠着师叔做了一盏精致的河灯,天刚黑就迫不及待的捧着往外跑。
刚拐过街口,却听见小巷内传来奇怪的响动,还有马蹄声,安笙不禁好奇的停下了脚步。
小巷里黑糊糊的,仿佛有人影……不,是马的影子在晃动。
难道是哪家的马厩没关好,马儿跑出来了?安笙想着,于是往前走去,走近才发现,原来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孩,正费力的想要拉动身后的马匹走出小巷。
「你给我动啊!动啊!笨马!还不快点?」
原来是小偷?
安笙心急之下,顾不得自己手里还捧着心爱的河灯,就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你是什么人?」
对方显然没料到居然会被人发现,吃惊不小,猛地抬头看向安笙。
完全陌生的面孔,自己从来没有在碎叶城见过!而乍被人叫破,眼神虽然带着惊惶,却锐利如刀,冷冰冰的仿佛寒刃一般,让安笙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
「滚开!」他皱起眉,低声喝道:「好狗不挡道!」
狗……狗?安笙顿时火起。
小偷还这么理直气壮?简直没有王法了!
于是他把双手一张,毫不犹豫的堵住了对方前进的道路,「小偷!抓住你了!」
「哼!」对方只是冷冷的瞪了安笙一眼,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往前迈了一步,「我叫你滚开!」
「偏不!」安笙一点也不退让。
见安笙没有丝毫想要让开的模样,那孩子似乎也急了,不时回头看看后面,同时摆出一副恶狠狠的口吻道:「哪里来的胡人,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不要挡着我!快让开!」
「那你把马还回去!」
「不行!」
见僵持着也不是办法,那孩子干脆心一横,伸手就要推安笙,「叫你让开!」
不料安笙却顺势使劲抓住了对方的手臂,死死抱住,「我才不让!小偷!小偷!」
「我不是小偷!」对方一急,把手里的缰绳丢开,用力推搡紧紧抓着自己的这个小波斯人,「快滚开!烦死了!」
「就不!」
推拉间,那盏精致的河灯掉在了地上,被踩得稀烂,安笙也顾不得心疼,一门心思就想抓住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偷,于是干脆扯开嗓子使劲喊了起来,「来人啊!快出来抓贼啊!有小偷!」
对方见状更急,急忙伸手去捂安笙的嘴巴,「不要叫!不要叫!拜托你不要叫!」
安笙却干脆一口咬了下去,顿时听见对方一声惨呼。
两人正拉扯间,东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着这边迅速过来。
那孩子顿时惊惶失措,顾不得拉动马匹,转身想跑,却又被安笙紧紧抓住。
偏偏安笙听见有人过来,心中大喜,又扯开了嗓子叫道:「快来抓贼啊──唔……唔唔……」
那孩子顾不得自己刚刚被狠狠咬了一口,伸手把安笙的鼻子连嘴巴紧紧捂住,然后使劲拖着躲进了巷尾的黑暗角落之中。
「唔……你!」对方用力得让自己快要无法呼吸,安笙恼怒的又踢又踹。
「你安分点!别闹了!」那孩子也怒了,又不敢提高声音说话,只好压着嗓子在安笙耳边道:「不然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回答他的却是安笙一记大大的白眼,言下之意很明显,就是「才不会听你的」。
对方眼一瞪,正想发作,那阵急促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他惊惶的回头看看,抓住安笙又往角落里缩了缩,直到身影完全被湮没在黑暗之中。
可安笙还在挣扎不休,带起响动,他于是把安笙压到了墙上,腿使劲抵着,双手也用力抓着安笙的双手固定住,勉强制止了这个小波斯人的闹腾,也成功的让对方暂时动弹不得,但就没有多的第三只手来捂住对方的嘴巴了。
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马上就要追上来,他情急之下,干脆用自己的嘴堵住了对方的嘴巴。
安笙顿时惊呆了,唇上传来奇异的触感,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他只能傻傻的睁大了那双漂亮的湛蓝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对方,脑中完全一片空白。
对方虽然用力的吻住安笙的双唇,彻底堵住了他的叫唤声,一双幽黑的眸子却一直看着巷口外,惊惶焦虑又忐忑不安。
「快找!那边也要去仔细看看!」
「这边没有啊!」
巷口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七嘴八舌的说话声,约莫有十来人的样子。
「哎呀!到底跑哪里去了?」
有人焦急的开口,大约二十来岁的年纪,似乎是读书人,口气比较文雅,不像其他人粗野又毫无掩饰。
「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回来!绝对不允许他擅自离开!」
「小声点,你想吵得整个碎叶城都知道吗?」那读书人似乎也焦躁不安,呵斥刚才说话的人,「仔细找,不要惊动其他人。」
「西街还没找过,我们去西街。」
脚步声、说话声随之朝着西街的方向而去。
◇◆◇
见那些人走远,任青才惊魂稍定,勉强算是放下了心中大石,小心翼翼的探出半颗头左右看了看。
这时,安笙也早就停止了闹腾,跟着一起伸出小脑袋瞅了瞅,然后小声的问:「那是什么人?」
「呃……」任青思量了一番,犹豫的开口:「是坏人,要把我抓回去。」
「你怎么不早说?」安笙闻言吃惊不小,睁大了那双湛蓝的眼睛,「难怪你要偷马,原来是为了逃出坏人的魔爪啊!」
「……嗯,对,就是这样。」任青心不在焉的应着,凝神看看寂静的街道,片刻之后又对安笙道:「你还要喊人来抓我吗?」
一双眼睛如刀锋一般,冷冽而锐利,根本不似一个孩子应有的眼神。
安笙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刀子狠狠的剜过一样,不由得愣了愣,可是那种感觉转瞬即逝,涌上心头的,竟然是满怀的愧疚。
原来他是被坏人抓来的,我还挡住不让他逃走,要是被那些坏人抓回去了,下场岂不是会很凄惨?
安笙越想越是内疚,心里打定主意,就毫不犹豫的上前一步,拉拉对方的衣角,小声的道:「我带你出城吧!」
「啊?」任青连忙回头看着安笙,警惕的上下打量,「你带我出城?为什么?」
「因为有坏人在追你啊!」安笙丝毫没察觉对方眼中的那一抹不信任,郑重其事的拍拍自己胸脯,抬头挺胸,豪气干云,「我是不会让坏人把你抓回去的!」
出乎安笙意料之外,对方并没有感激的神情,反而满脸的狐疑。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呃?」安笙顿时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能抓抓头,皱眉看向对方。
见他一脸为难又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