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们村的人讲,今天就有人去江宁府将我姐姐带回来,判决也会一并下来,如果江宁的大人没能替姐姐洗刷冤屈,那姐姐就——,就——”卢福不敢想象苍茫大地,只一个人孤寂生活的悲惨。
“你姐姐还没回来,这判决自然还未知晓,你在这里哭泣,岂不是盼着你姐姐早点押赴刑场!”杜平安的一句恫吓,吓得卢福憋住了哭嚎,只有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掉。
“先生,您能帮我把这些银两打点里面的差爷吗?我听隔壁的张爷爷说,没有银两打点,就算没被判死刑,也会在押解的路上活活累死。”卢福将手里零碎的银两和铜板递到杜平安的手里。
“这些你拿回去吧,你姐姐不会在路上累死的!”杜平安推回卢福手里的银子,要这样一个半大孩子当人力挑夫挣回来的银子,杜平安怕晚上睡不着觉。
“先生!你怎么知道姐姐不会死?”
“因为我是这一次押解的差役。”杜平安话音刚落,卢福脸上的希冀再一次浮现,杜平安的心狂颤,他只能保证人在路上不受苦,对其他的任何问题都不敢保证。
“先生!您是我卢福的大恩人,是我卢福的大贵人。卢福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做牛做马,做什么都要报答您的恩情!”不顾杜平安的阻拦,卢福“噗通”跪倒在地,连连以头撞地,发出“砰砰”的闷响。
“你快起来!我不是你的大恩人,也不是你的大贵人,这辈子不需要你做牛做马,下辈子也不需要!”杜平安使劲拽着卢福的胳膊,可这孩子像头毛驴一样倔,硬是磕了十来个响头,直磕得额头渗血。
“查案是那些大人的事,我——”杜平安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不希望卢福寄托太多的希望在他身上。可是眼前破涕为笑的傻小子,只一个劲咧嘴傻乐,似乎有了他杜平安,就有了全部的希望,这让杜平安如何担当。
“你先回去吧,相信好人自有天庇佑。”杜平安只觉得昨晚的酒劲还没退,头疼的厉害。打发了卢福继续朝着府衙大狱走去,可一回头,卢福还眼巴巴的瞧着自己。见他回头,便一个劲冲杜平安傻乐。
“乖乖回家休息,等你姐姐回来才有力气照顾她。”杜平安耐着性子劝说。
“恩!我相信先生!”说完,转身跑走了。望着卢福兴冲冲的离去,杜平安本就忐忑的心,变得更加忐忑了。
、11第十一章节
走进衙役班房,杜平安瞧见阿泰隆正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闭目养神,眼眶底下有一圈黑眼圈,一看便知昨夜一夜耕耘,没有睡好觉。见杜平安走进来,阿泰隆摇摇晃晃站起身,有气无力道,“你可算来了!”
“隆少,有事?”杜平安惊诧道。
“当然有事!”阿泰隆将一折叠文件交到杜平安手里,叮咛道,“这是押解犯人的文牒,一路上只要出示此文牒便可在驿站歇脚一晚。再有,就是昨晚我提醒你的,此人善诱惑煽动,千万不能与之交流。你这一去,你的家人都在府衙的监管之内。如果你私自纵犯逃离,全族按叛逆连坐!”
“你们不放心我?”杜平安心生不满,语气变得冷硬起来,自然脸色也阴沉了下来。他不容许有人拿他家人的性命相威胁,这是他的底线。
“不是我们不放心你!这是规矩!大清朝的规矩!”阿泰隆有些哭笑不得。
“我明白。”只在一瞬间,杜平安又恢复一贯的温文尔雅,只是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替政府办差,还要劫持家人以做人质,如此天朝上国礼仪之邦,可叹可惜。
“明白就好!等陈知县过完堂,你便去提人。等你从江宁府回来,我在醉仙居为你接风洗尘!”阿泰隆使劲拍了拍杜平安的肩膀,凑到跟前神秘兮兮道,“我知道,你是高手!你去,我放心。”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杜平安淡笑着摇了摇头“高手?~~~”,将文牒藏于包裹之中。带上两套换洗的衣服,便来到府衙门口。此时府衙门前异常冷清,平时等待陈知县接见的读书人,今天一个也没见着。知道是押解维新变法的人犯,有点接触的早早的就避开了,谁敢蹚这灭族的浑水。
直至日上三竿,从紧闭的衙门内传来的“哗啦、哗啦”铁质镣铐的拖动声。人尚未走近,杜平安便能听出其人步履间的从容与淡定。
“吱呀——”厚重的府衙大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的男人浑身是血,却面白无须,身形颀长,气质儒雅温和,虽是木枷镣铐缠身,却看不到一丝的窘迫与悲惨。反而那双睿智的眼神里透露无限生的希望,许是太久没有见着阳光的关系,男人眯起眼睛,微微仰起头,整个人浸透在温暖的晨曦之中,显得那样圣洁。这时候,杜平安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在阴暗的牢房里依然神采奕奕的男人。
“他就交给你了,好自为之!”李天霸将犯人推到杜平安跟前,男人一个趔趄没站稳,重重摔倒在地。沉重木枷发出“砰”的闷响,由于手脚被束,男人膝盖、腹部与手肘处与地面直接,而男人连哼都没哼。
“是的,大人!”杜平安没有瞧地上半天没缓过劲来的男子,而是面对李天霸有礼有节,躬身行礼。这让出身卑贱,如今位高权重的李天霸非常满意,嘱咐完杜平安,便傲然的挺着胸膛走进府衙。
“你好,咱们又见面了。”男人从地上爬起来,苍白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语气一如既往的恬静祥和。
“我是很好,你却很糟糕!”双手与脑袋被木枷固定在沉重的木板上,十指红肿化脓显然是受过拶(zan)指之刑。破碎的囚服下隐约可看到炮烙留下的狰狞伤口,裤腿膝盖处亦是血迹斑斑,这让杜平安想到老虎凳这样“享誉中外”的酷刑。
脚上穿着一双开了口的黑色单布鞋,足有成年人尾指粗细的脚铐锁住脚踝骨,身后还拖着足有二十斤重的两个大铁球。如此沉重的脚铐,将男人脚踝部剐蹭出血来。新伤加旧伤,男人的右脚脚踝处严重变形凸出,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好像长着一双长短腿。
“没死便好,我本来以为再也见不到外面的阳光。”男人眯起眼睛,仰头望天,嘴角淡淡的微笑是掩饰不住的喜悦。一个人对生的期望如此低廉,可以想见,他活在怎样一个生不如死的地狱之中。
“你在可怜我?”就在杜平安心惊肉跳查看男人身上的伤口时,男人突然睁开眼睛,直直的盯着杜平安,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充满着温和的笑意。虽有捉弄杜平安的嫌疑,却无法让人对他产生怒意。
“你需要我可怜吗?”杜平安没好气的回答道。一个心理素质如此强大的人,对他的同情是对他的侮辱。
“我叫施培君,你可以叫我施先生,或者直接叫我先生,我都不介意。”杜平安牵着男人脖子底下的铁链,刚转过身往前街上走,便听到身后男子的自我介绍。杜平安哭笑不得,这人还真懂得苦中作乐。
“平常这里是士子秀才们集会的地方,今天却是异常冷清。”杜平安指的是衙门前头的那片竹林,圣人讲“君子爱竹”,所以读书人大多喜欢往这块地方钻。加之,知县大老爷也时常有些“亲民”的雅事,所以暨阳人称呼这片竹林为“君竹轩”,取“君子当如竹”之意。杜平安提这事,多少有些报复之前被有意无意调侃之仇。
“趋利避害,人之本性尔,不足道哉!”男人一簸一簸的跟在杜平安身后,满脸的微笑,苍白的脑袋还打着旋儿,抑扬顿挫的念起了诗句,“露涤铅粉华,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天地不相宜。刘禹锡的‘庭竹’,道尽我辈之高洁。”
“刘禹锡?写爱莲说的那位?”杜平安只是觉得,刘禹锡的名字很熟悉,于是随口说了一句,没曾想这一句话引得身后男子“哈哈”大笑,直笑得道都走不动,引得路人好奇瞩目。等他笑够了,才气喘如牛道,“你的启蒙老师是谁,我一定要给他三戒尺,真是误人子弟!”
“早死了!”杜平安胡诌的,他哪里记得“杜平安”的启蒙老师是死是活。只是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要再班门弄斧了,人家那是学政司的正五品老爷,按杜平安的说法,起码也得是省级教育厅厅长。在这样的人面前谈学问,不是班门弄斧是什么!
“‘爱莲说’是周敦颐写的。文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被世人传唱近千年,可惜真正读懂其间深意的,古往今来能有几人乎?”许是读书人的诟病,没事总喜欢“愤世嫉俗”一番,眼前的施培君也不例外,杜平安不无中伤的想。
从暨阳县繁华的城内走到荒凉的城外,不足七八公里的路程,走得杜平安眼冒金花,脚底板酸疼。身后一声不吭的施培君此时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的近乎死人。也许是心底的恶劣因子作祟,杜平安憋着一股劲,就等身后之人求饶服软,没成想,这人倔成这样!
“那边有块石头,去那里休息片刻。”杜平安是商人出身,商人以利为重,从不跟自己作对。于是牵着人犯,走到一棵歪脖树下坐下,伸开细长的双腿,一阵揉按。举目四望,身后暨阳县城的城池沧桑巍峨,身前良田阡陌,道路崎岖。
“沿着这条道往前走,大概多久能到驿站?”杜平安不耻下问道,谁叫他这个杜平安不是原装货呢!
“我想回城休息会比较快些!”施培君席地而坐,背靠大树,整个人瘫得像堆烂泥,毫无“斯文”可言。但是那张牙尖利嘴,却是犀利无比,像杜平安这样“大肚能容天下事”的人也被他呛得想揍人。
“你如果死了,一定是死在你这张嘴上。”杜平安随手摘了一片野生马齿苋嫩绿的叶子放在嘴巴里咀嚼,淡淡的酸味弥漫舌尖,有着别样爽口的感觉。
“被你说中了。”施培君闭着眼睛,轻声回了一句,渐渐的,鼾声沉稳,显然是虚脱的昏睡了过去。杜平安见天色尚早,阳光和煦,正是一天当中最倦乏的时候,也跟着和衣靠在石头上闭目养神起来。
“咳哼!咳哼——”杜平安是被一声声别扭的咳嗽声惊醒的。
“你来这里干什么?!”杜平安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却看到杜平义站在跟前怪异的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