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杜平安硬着头皮走到牢房的最里间时,他看到了一个例外。烂稻草虽然还是烂稻草,破棉被还是破棉被,马桶也依然散发着恶臭,但是里面住着的囚徒却不像一个囚徒,而是更像一位诗人。一位凭栏独钓,悲风伤秋,有时也会来点风花雪月的读书人。
本该是雪白的囚服上血迹早已发黑,白色变成了灰黑色,皱巴得像块抹布。然而就是这样一身破败的囚徒穿在这个人身上,却没有一丝破落的意味。只见牢中之人大约三十不到的年纪,下巴下留有短须,一头粗黑的辫子编得整整齐齐垂在身后。
此时他正一手持着书卷,一手背在身后,傲然站立在牢狱之中,微微抬头仰望,一束阳光穿过狭小的窗口,照在那人的脸上,读书人眼睛眯着,神情仿佛在海滩晒着日光浴一般的悠闲,只在紧抿的嘴角,让人看出此人的坚毅与执拗。
身处牢房,有如此心境之人,要么是装B的傻子,要么就是真正的大智大勇者,而杜平安凭着自己多年来察人观色的眼光,他知道此人属于后者。
“你对我很好奇?”就在杜平安停下急匆的脚步,驻足打量之时,牢狱中的男人首先发问了。他的声音比想象中更加的温和,也更加的低沉,充满磁性。当男人转过身面对杜平安的那一刻,杜平安觉得他不应该站在这里,沦为阶下囚,他应该站在满是朗朗读书声的课堂里,做为一名循循善诱的先生。
“如你见到的,我是一名囚犯,一名即将被推上断头台的囚犯。而你,也不像一个狱卒,倒有几分官人的架势。”杜平安还没有说话,眼前的男人似乎瞬间洞穿了杜平安心中所想,娓娓道来,语气是如此的平和,仿佛是空幽的山谷里缓缓流淌的清泉,让聆听之人觉得达至心灵的恬静。
“你犯的什么法?”杜平安觉得很奇怪,如此儒雅恬静之人怎会身处死监,而又是怎样一个人,能从容面对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呢?已然经历过一次生死的杜平安也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能做到他这般的从容淡定。
“国法,家法,伦法。”男人依然微笑着,只在嘴角泄露一丝丝的苦涩与惆怅,他的声音依然空谷幽兰般恬静淡然。
“哪条国法,哪条家法,哪条伦法?”杜平安不依不饶的追问,很少有人让杜平安看不懂,这反倒激起了杜平安心中仅剩无几的好奇之心。
“叛逆!忤逆!背逆!”男人对于杜平安的追问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愈发温和。
“背叛国家视为叛逆,不孝顺父母视为忤逆,不遵守夫妻承诺视为背逆,这三条罪加起来,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是该杀。”嘴里说着“该杀”,可杜平安的表情里却没有鄙视与恐惧,反倒愈发的感觉眼前之人“有趣”。
“所以天理昭昭,我就要快‘罪有应得’了。”
“嗯!”杜平安点了点头,对于男人的自嘲不置可否。
而后,杜平安没有再说什么,抬腿朝外走去,对于一个即将奔赴黄泉的待死之人,杜平安觉得还是不要浪费太多心思在他身上为好,虽然那人相当“有趣”,奈何那是死囚,他虽是穿越之人,可也没有那神通跑去劫狱,何况他们只有一面之缘,还谈不上认识。
走出牢狱,坐在班房里刚喝了口茶,喘了口气,杜平安就看见阿泰隆晃晃悠悠从外面走进来。看到杜平安在座,便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手里依然摇着那把招风的桃花扇。
“杜少,这几天有空吗?”阿泰隆问得随意,可杜平安却不敢掉以轻心。
“隆少,何事需要帮忙?在下初来乍到,各项工作尚未熟悉,只怕办砸差事,让隆少不好交代。”杜平安不好明着拒绝,可也不能不明不白接受,所以一语双机。
“不是什么大事!”似乎为了让杜平安放心,阿泰隆拍了拍杜平安的肩膀道,“过两天县衙要押解一个重犯去江宁府受审,回来时再把前不久通奸案的两个主犯押解回原籍等候宣判,这暨阳离江宁,一来一回得有半个多月的时间。你知道,我刚赎回来一丫头,缠人的紧~~~”阿泰隆眯起色迷迷的眼睛,舔着舌头,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
押解犯人可是一件苦差事,杜平安虽没干过,可前世在电视里见得不少。四大名著水浒传里也多有描述,再加上清政府的抠门,连补贴都不够自己饭钱的,还得风餐露宿,单靠脚力走到江宁,上辈子都不敢想的事儿。
“隆少,不是我不想帮忙,只是你也知道我手头紧~~~”杜平安说的是实话,现在他口袋里连一个子也没有。而且现在还没有“预支”这一说,只能自己先垫着,回头报销。估计一路上还得系着裤腰带仔细着花,超过预算,那都要算自己的。这样的苦差事,难怪阿泰隆不想去,当然就是想去,杜平安也怀疑他走不走得到江宁,恐怕半路就得过劳死。
“扑哧!你还真是个老实巴交的书愣子!”听到杜平安的解释,阿泰隆“扑哧”一声乐坏了,急扇着扇子,哭笑不得道,“这钱哪要我们自己出,自有押解的囚犯掏腰包!”
话音刚落,阿泰隆似乎想到什么,拧着细长的眉毛道,“不过,去的这趟犯人家里都死绝了,就他一人,而且还是一死囚,估计没什么油水。不过,你放心,回来押解的犯人里头有一个就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才子管月楼,到时候他家人一定会托些银两,关照关照的。”
“那好吧!”见有银两可解燃眉之急,杜平安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好兄弟!我果然没有看错你!”阿泰隆高兴的捶了一拳杜平安,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荷花的钱袋递到杜平安的手里,爽快道,“这些先拿去花,以后有了好处,兄弟绝不会忘了杜少的!”
应付完阿泰隆的热情邀请,杜平安才打开钱袋,数了数,整整二十两碎银,这让杜平安心里的那块大石总算可以平稳着地了。将银两揣进怀中,见太阳已经西陲,衙门里除了几个白役打杂的,大都提前“下班”了。
、5第五章节
刚走出府衙大狱,便听到前街热闹的叫卖声。街头两侧商铺林立,行人如梭,小商贩走街串巷,异常繁忙,零星的还能见到一些穿着西装打着领结的假洋鬼子,只是身后那条粗长的辫子有些不伦不类。
当身处其间的杜平安才真正感受到所谓“天朝上国”曾经的繁华与现在的破败。有钱人绸缎锦轿,前呼后拥,没钱的破布烂衫裹身,衣不蔽体。常在街铺的墙角里扎堆坐上十几二十个人,拿着扁担绳子,抽着旱烟,他们一个个黝黑精瘦,一看便是常年干苦力活的穷苦人,也叫“力巴”。再有一些便是连鞋也穿不上,拿着破碗沿街乞讨的乞丐,他们之中,妇女儿童,老弱病残者居多。
“先生,您需要帮忙吗?”就在杜平安打算跨进一家油粮米铺之时,蹲在墙角里的一个年轻力巴站起身,朝杜平安点头弯腰道。杜平安抬眼看了一下,年纪不大,一身的腱子肉,身材高挑,皮肤黝黑,一脸的稚气。
“你在外面稍等片刻,我需要采购一些米面粮食。”杜平安想了想,自己出趟差估计得要半个多月的时间,家里连粒米都没有。这次采购重量不轻,凭杜平安这瘦弱身板估计连提都提不起来,有个人帮忙总是必要的。
“谢谢先生!谢谢先生!”见杜平安答应,年轻的力巴激动得连连哈腰鞠躬,就差行跪拜礼了。在他的身后,一些年长的力巴无不露出羡慕的神色。
一百斤大米、一百斤白面、一油葫芦菜籽油,乐得掌柜亲自将杜平安送出大门。统共这些花了杜平安三两八钱六分,算算这些足够一般穷苦人家一年的伙食开销。
“抬得动吗?”杜平安考虑要不要再请一个人帮忙抬,毕竟这些加起来也有两百五十多斤的重量,他还需要采购些肉类和日常用品。
“没问题!”好像害怕杜平安再请人,年轻的力巴赶忙拒绝。说着就将一百斤的麻袋扛上肩膀,扛上一袋子大米,叠上再扛一袋子面粉,手里拎着油葫芦,就这样轻轻松松站到了杜平安跟前。
“那就跟我走吧!”杜平安暗暗咋舌,什么样的粮食造就了年轻人力大无穷的稀有禀赋?!
沿着长长的街道走下来,杜平安该置办的东西全部补齐,连不急着用的东西也添置了不少。还特意拐到胭脂水粉店,买了些油脂膏和冻疮膏,江南的气候潮湿阴冷,孩子纤嫩的脸颊及手掌最容易生冻疮,另外,又给两个娃娃添置了两套棉袄,和两双鞋袜。
“小包裹还是我来拎吧。”看着眼前小巨人一样的年轻力巴,杜平安好心的想分担一部分东西。年轻力巴的上半身全都湮没在大大小小的包裹之中,只听得一声声比牛还粗的喘息声,可想而知,再强壮,他毕竟是人,不是牛。
“先生我可以的!”没想到年轻人倔强的拒绝了杜平安的好意,反而疾走几步,跑到杜平安的前面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杜平安问道。
“贱姓卢,单名一个福字,大伙儿都叫我小福子。”年轻的力巴爽快的回答道,似乎对杜平安能主动询问姓名,显得非常的高兴,脚下有些沉重的步伐也变得轻快起来。
“卢福啊~~~,不错的名字。”
“呵呵~~~,我娘亲取的。听我娘亲说,我小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幸亏一位游方郎中救了我的命,临走,还说我命里富贵,将来有贵人相助,能保我一生衣食无忧,所以娘亲给我取名卢福。”叫卢福的年轻力巴傻呵呵的述说着他名字的由来,言语中笃信的语气让杜平安心生好感。容易知足的人,才能体会生活的乐趣,杜平安一直这样认为。
“先生家住哪里?”说话间来到街巷的拐角处,卢福停了下来。
“就在前面——”杜平安抬手遥指,却见前方围着许多人,大家指指点点,唧唧咋咋的议论着,不时从人群中传来不堪入目的怒骂与诅咒声。走近一看,杜平安知道坏事了,因为大家围着瞧热闹的正是自家的院子。
“我家有些麻烦,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杜平安说完,拔腿朝自家院子跑去。
“让一让!大家让一让!”杜平安急切的拨开瞧热闹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