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先生还没有下船吗?”杨铎连同他的同伴一直不紧不慢跟在厉云森一行的身后。这个时候走上前来,估计是来道别的。厉云森抬眼看了一下杨铎身后受伤的同伴,少年没了三个月前的傲气,有些怯懦的回避掉厉云森探寻过来的目光。至于另外三位同伴,高傲的仰头望天,更是不想搭理厉云森。似乎搭理了他们就等于回顾了自己不堪回首的这三个月,这是他们骄傲的自尊心难以承受的惨重。只是他们忘了,见证他们不堪形象的,厉云森不会去嘲讽,只有这片即将面对的这个土地上的人会!
“估计被什么事给绊住了。”厉云森口是心非道,他只是不想给这个少年再增添任何负担。然而聪明的少年人又岂会不明白,酸着鼻子说道,“我要和我的同伴走了,去学习他们先进的理念,我相信拥有七千年文明、五千年文化历史的华夏民族是最优秀的民族!”杨铎喊出的话是如此的大声,以至于刚从船上走下背后拖着长长辫子的清人都听见了,这句话给他们脆弱不堪的心灵注入一丝坚强,一丝勉强抬起头看路的坚强!
“去吧!有你们在,我相信全世界会重新认识华夏民族!”厉云森的胸口翻腾着一股热流,那是一种被叫做“希望”的种子。目送着少年人淹没在茫茫人潮之中,厉云森的心头是苦涩的。
“是不是觉得在一个十六岁少年人面前,三十好几的自己则渺小的太多。”梁子玉淡淡的说道。厉云森将脑袋抵在梁子玉消瘦的肩膀上,呼吸着梁子玉身上独有的味道,厉云森无力的苦笑道,“是啊,这都被你发现了,咱们还真是心有灵犀。”这就是厉云森,永远改不了死鸭子嘴硬的毛病。
“可找到你们了,跟我来!”找到厉云森一行,展延年二话不说,带着一群人开始往人群稀疏的地方挤去。
“这不是那个领头人吗?!原来他还没死!”厉云森果决道,“咱们跟上他!”只要跟在他后面就一定能找到那该死的杜平安,这一点厉云森笃信。果然在穿过密集的人流来到一处狭窄阴暗的小巷里,厉云森看到了笑的一脸虚伪的杜平安,和气质凌冽的辛子昭,还有一个长得就不怎么正派的欧洲人。
厉云森一看到杜平安,那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冲上前去抓住杜平安的前襟,吼道,“以后能不能别让我帮你照看那么多拖油瓶,你知道我不开杂货铺子!”
“我知道,以后不会了,我们会永远守护在一起。”杜平安微笑着说道。厉云森鼻子一酸,别扭的背过身去,哼哼唧唧道,“说话算数才好,我已经上了你这艘破船,可不想中途混得个船翻人亡!”
“不会。”杜平安淡定的说道。在宽大袖子的遮掩下,杜平安的手紧紧抓住辛子昭的手,十指相扣,还是那般的契合。闹完别扭的厉云森瞥了眼汤姆,问向杜平安道,“这家伙什么来路?”这一问,杜平安来劲了,“来来来,大家先认识一下,他叫汤姆斯密斯,西餐大厨!现在也是你的二哥。”
“二哥?!”厉云森瞪大眼睛尖叫,他妈临终前可没跟他说在认识他父亲之前曾经还跟过一个洋鬼子,连孩子都有了!汤姆乐呵呵点头答应道,“诶!自家兄弟太客气了。”厉云森仰天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道,“谁承认了!”
“这是你三哥,叫展延年,大家早就认识了,在这里就不多作介绍了。”杜平安拉过壮汉展延年介绍给厉云森,想到壮汉的孔武有力,厉云森阴森着脸,点头示意,算是被迫认下这位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二哥了,只是厉云森抬起头问道,“谁是大哥?!”
“瞧你这话问的,除了我还能是谁?”杜平安那张脸笑得跟只狼外婆似的用心险恶。厉云森气哄哄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叫你大哥,我岂不是越活越回去了!我不干!”厉云森扭过脖子,一副坚决不妥协的样子。
“别闹了,你是老四,别给老五子玉留下‘拿不起放不下’的坏印象。”杜平安语重心长,俨然是一家之主的威严。厉云森无语,可怜巴巴望向梁子玉,想寻找同盟军声援身单力薄的自己,却发现神游天外的梁子玉正好奇的望着一辆盖有帆布的货车,厉云森悲怆的叹息。
“杜大哥,我想做老六——”卢福期期艾艾的说道。没等来杜平安的回答,却是刺激得厉云森不轻,厉云森跳将出来,气急败坏道,“你以为这是在演皮影戏呐,黑巷六结义!以你的智商,充其量也是个子侄辈!”
卢福是个老实孩子,低头好一番沉思之后,脆生生朝着众人喊了一声,“大叔、二叔、三叔、四叔、五叔,五位叔叔在上,请受侄儿一拜!”卢福“噗通”一声直挺挺的跪了下去,像模像样三叩首,额头顶地,铿锵有力,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好一番沉寂之后,货车内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响动。在这个时候杜平安才惊觉,原来他还忘记了一个人。急忙跑上前去,揭开帆布,拿掉反扣的箩筐,众人惊讶的发现里面蹲着的居然是位相貌清秀得有些难分性别的少年人。杜平安将少年从货车里拉出来,声音轻柔道,“你已经安全了。”
“是吗?”许是长年过着幽禁与身不由己的生活,乍一恢复自由之身,秋水痕居然可悲的发现,茫茫大千世界,居然没有他应该去的地方,应该做的事情。望着秋水痕脸上的茫然与绝望,杜平安想到了肖恩克救赎里的老恩科,刑满出狱,与整个世界的脱离让他感到孤独,没有长官的命令居然尿不出来,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所以小旅馆的房梁上是他最终的去处。
“你可以跟我们——”杜平安突然很心疼眼前消瘦的少年,如果生在和平年代,他又该过着怎样无忧无虑的生活,然而杜平安的话未说完,“砰”的一声枪响,划破天际,码头处传来人们惊慌的尖叫声。在杜平安一行有些惊弓之鸟之时,秋水痕却凄美的笑了,“他们成功了吧。。。。。。”
杜平安心头微微一沉,对了!他们本该有四个人的!想到这里,杜平安猛的抬头望向人头攒动的码头。
突变来的触不及防,他看到扛着枪的白人兵卫冲进船舱二楼贵族休息室,紧跟着“砰”“砰”“砰”连发三枪,受惊的人潮纷纷抱头躲避,等待接下来惊魂一刻的枪战。然而连发三枪之后,却是长长久久的死寂。。。。。。。
秋水痕瞪大双眼,血丝混合着泪水盈满眼眶,突然秋水痕发了疯似的冲上前去,却在即将跑出黑暗狭窄的巷口时突然停住了脚步。茫然的仰头望天,灰蒙蒙的天空飘下了雨滴。伸出舌头舔了舔,咸涩之中带着无尽的萧瑟。
杜平安走上前想安慰,却被辛子昭拦了下来。杜平安明白,语言的安慰此时此刻是何等的苍白无力。就在众人不知道该拿眼前少年如何办之时,卢福傻愣愣的走上前,伸长脖子够到少年面前,一脸惊讶道,“你哭了?!”少年别开头去,抬起袖口胡乱抹去脸颊上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
“你在看什么?”卢福循着秋水痕望去的方向,踮起脚后跟努力张望,近处尽是黄压压一片黄毛脑袋攒动,远处是一望无际浩瀚飘渺的大海,这些在卢福的眼中没有一点美感,于是卢福第二次好奇的伸长脖子够到少年跟前。
望着近在咫尺卢福那双纯黑不带一丝杂质,甚至还有些娃娃似的毛茸茸单纯的样子,秋水痕苦涩的回答道,“我在送别朋友——”
“哦,他们不跟我们一起走吗?”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卢福的眼中,像秋水痕这么瘦弱的小孩还是跟着他的杜大叔身边比较安全。所以卢福拧着粗黑的眉毛,一脸担忧的望向茫茫人海,专找光脑门后头拖根长辫子的。
“他们有必定要去的地方。”秋水痕淡淡道,哀莫大于心死,秋水痕的目光落在了浩瀚大洋深处,也许那里才是最安静,最圣洁的地方。能洗去他一身的尘垢,下辈子不再为人,哪怕只是一只丛林间觅食的野兽,至少这样活着简单真实。
“哦!”卢福了然的点了点头,回过头来继续盯着秋水痕道,“你哭是不是因为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他们了?”卢福眉头越皱越深,离别果然是最痛苦的感觉了,卢福很诗情画意的如此这般想着。
“永远也见不到了。。。。。。。”在一起的日子充斥着蹂躏、肮脏、交易与情欲,他们又何尝像一个人一般快乐的活过。凭着自己的意愿,说出那个“不”字,代价便是用生命去换取!想到这里,秋水痕苍白的脸颊再度被雨水打湿了。
见秋水痕再度落泪,卢福急的抓耳挠腮,笨拙道,“我姐姐告诉我,有缘千里来相会,总有一天你们会见面的!”就像卢福坚信,他总有一天能够回到家乡,能够去姐姐出家的庵堂,吃姐姐烙的葱油饼,穿姐姐亲手替他缝制的衣裳,听姐姐讲父亲母亲当年生他的一段趣闻。。。。。。。
“是啊,早晚有一天能见上面的——”秋水痕痴痴的望向大海,好似那里才是他的归途。
“所以你现在不能这么悲观!”卢福一把抓住秋水痕冰冷的手,一双清亮单纯的眼睛里充满希望,“我们一定要好好活着,还要过的有滋有味!等有一天,我们与亲人团聚了,要在他们面前好好显摆显摆!”卢福骄傲的挺起胸膛,似乎对以后的日子充满美好的憧憬。
幻想完毕,卢福望着秋水痕凄然的表情道,“要是像你这样哭哭啼啼,等见了你朋友,发现他们都创下一份辉煌的事业,有过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而你只是一个劲的抹眼泪,到那时候你一定后悔这个时候没有好好生活,把事情做好!”
杜平安愣住了,他从来没有发现卢福有这等口才。秋水痕傻傻的望向卢福,空洞的目光终于有了焦距,“你很单纯——”卢福没想到秋水痕这么说他,卢福全当是表扬听了,羞涩的挠着光秃秃的脑门,乐呵呵道,“杜大叔也这么说我。”杜平安在这个时候奇迹的发现,在秋水痕的目光注视下,卢福黝黑发亮的脸皮泛起了可疑的暗红色。
“既然你暂时没有地方去,不如跟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