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抬起已经开始涣散的瞳孔,他看着萧天翊的脸,是临死前的幻觉吗?那个人竟然在为自己悲伤。
“别哭……”失了焦的眼睛停留在萧天翊的脸上,不知道是说给怀里的人听还是说给他听。为什么你们总是要在我面前哭呢,弟弟也是,你也是……你们的眼泪太重了,压的我无法呼吸。我想看到你们笑,哪怕用我的生命来换。
求求你们别再哭了。
“轰隆——”
震天的巨响在寂静的四野里回荡,仿佛可以震碎人的心肺。珊珊来迟的暴雨发泄着它的愤怒和悲伤,砸在这片曾经充满杀戮和血腥的大地上,将少年的血晕成一片粉色的花海。粉色,何其年轻的色彩,多么美丽的色彩,充满幻想的色彩。
少年的眼睛缓缓的闭上,他好像听到有人在他耳边撕心裂肺的叫他哥哥,好像自己渴望已久的那双手握住了自己,好像他在叫他的名字,可是他听不清了,他甚至记不清自己的名字了。可是不重要了,到此为止吧,他累了,请让他睡一会。
他做了一个梦,一个没有尽头的梦。
梦里的少年从马车里下来,蹲在他的身前,他问,“你和我一样有家不能回吗?”
已经饿了三天的他无力的抬起头,那是他这辈子看过的最好看的脸。肮脏的他被抱进一个温暖干净的怀里,“那跟我走吧。”
他惊愕的抬头,他怕看到即将发生的事情。然而没有,那少年只是在对他笑,笑的很深,深到他心里。
血被雨水冲散,融进一片泥泞之中,子淳伏在少年身上,他大张着嘴,哀嚎却被雷声淹没。只是人世的悲伤再不属于那个闭着眼睛的少年,他唇角带笑,笑得不再生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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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注,打在身上,刺进肉里,失了烟雨庄三字的含蓄。小巷道里积了黄浊的水,被打落的碎瓦砾嵌进泥沙里,枯叶在水面上打着圈,漂得落寞。
门外有淌水的声音,刘老爹冲出院子将门猛的一拉。
“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吓死爷爷了……”老爹跪在雨里,将子淳一把按进怀里。
林正楠和萧天翊在他二人身后站着,雨水将头发衣衫浸湿,紧紧的贴在身上。雨顺着五官的轮廓胡乱的描画,模糊了二人脸上的神色。
“我先进去了。”萧天翊淡淡的丢下一句话,绕过他二人朝屋内走去。雨帘厚重,不过走出几步,他的背影已融在了这片真切到朦胧了的雨水里,一步一步,无波无澜,因为太平静反而让人觉得不真实。
林正楠一直望着那个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门帘之后,才记得将目光收回。
死了的孩子是他的影卫。
影卫。
只是影卫吗?
为什么那个人看上去那样疲惫,或者说,那个人的眼里有他从未见过的情绪,哀伤。
他一直觉得萧天翊是不完整的。他见过他乖戾,阴狠,动怒,嬉笑,甚至幼稚。他见过很多样的他,只是他总觉得少了什么,让他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一点都不真实。
现在他明白了,是哀伤。
一个人不可能不会哀伤。除非他没有心,亦或不愿有心。
而他相信萧天翊是后者。他不会没有心。
星月失色,灯火摇曳,窗户纸被雨打得一颤一颤,听得人心神恍惚。
空荡荡的房间里,萧天翊将头埋进热水里,窒息的感觉刺得肺生疼,却让埋在脑子里的那些画面愈发的清晰。
那个孩子。他的影卫。
他记得他把那个比他还小的孩子从死人堆里拖出来,从那时起,那个孩子便总是用一种眼神看他。
怜悯。
他逼着自己一天一天的长大,练各种武功,培养手下,建立势力,埋没本性。周围的人一直在变,他也是,直到有一天他终于让他们俯首在他的脚下,对他为首是瞻,他才发现还有一个人没有变。那个孩子,和他的眼神。
他受伤的时候,那个孩子总是扒在门边俏俏的看他。他为数不多的哭泣,那个人也是躲在远处静静的陪着他。小的时候他不反感这个,反倒觉得安慰。只是随着自己一天天长大,变强,他开始痛恨那个眼神。因为透过那双眼睛,他总能看到一些他设法忘记的东西。
现在那个人死了。那个眼神也再不会有了。
他应该高兴了。
可是心里却有什么碎了,好像是块强行竖着的屏障,陌生的感情席卷而来,措手不及到几乎将他淹没。
鼻子在水里喷出一长串水泡,萧天翊将头探出水面,大口大口的喘气。冰凉的空气灌入鼻腔,咽喉割裂般的疼。
“不要那样看我。”他对着无人的房间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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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初晴,下了一夜的暴雨终于收住了势头,小雨淅淅沥沥,温柔的亲吻这片被它蹂躏了一夜的土地。
通往城郊坟地的路上,一老一小两个身影撑着油纸伞在雨里依偎而行。老人将手搭在少年肩头小心的护着,生怕少年被泥沙陷了脚。
“子淳啊,今天又不是你爹娘的祭日,干什么要拉爷爷来上坟啊。”老人不解的问,可是脸上的笑意浓盛,将皱纹的沟壑填满,分明是愿意陪这少年做任何事。
刘子淳对着刘老爹甜甜的一笑,“我好久没回来了,去看看他们。”
老人欣慰的拍拍子淳的头,这孩子真的长大了。
坟地深一点的地方,整齐的排着三座坟头,刘子淳在三个坟头前摆好香烛供品,深深的叩了三个响头。刘老爹也上了三炷香,将傻愣在坟前的子淳从地上拉起,细细的替他擦去额头上的泥土。
春烟缭绕,充塞着雨后青草的气息。三座坟头后有一处新挖的土堆,那里插着一块木板,板上却没有写字。
“哎,子淳啊,你看那个新坟堆是谁的呀,也没听说村上哪家死了人啊。”刘老爹指着那处土堆问道。
刘子淳并不去看,只是回以淡淡一笑,“这是昨天寨子里死掉的一个小孩,我看他年纪小很可怜,就把他葬在这了。”
老人感慨的点点头,“哦……哎,还是个孩子就死了,连名字都不知道,你说他爹娘要是知道了,多伤心。”良久他搂过子淳的肩,“还好啊,你在爷爷身边,爷爷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爷爷,我们给他也上柱香吧。”刘子淳说。
老人应允,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到新坟前,摸了摸那块无字的墓碑,怜惜的说道,“孩子啊,以后你就安心的在这里休息吧,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老爷爷我会常来看看你的。哎……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刘子淳紧抿着颤抖的嘴唇,他拿开伞仰起头,雨丝冰凉,冲去了他眼里的热度。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发少年的番外,这是小说里惟一一个没起名字的配角。番外和正文关系不大,只有最后一部分和萧天翊有点联系。
、番外一 少年·影卫
我将手中的香插^进香炉里,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
“娘,我先回去了,明年再来看你。”
我在树荫下找到已经睡熟了的子淳,几缕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打在他短短的睫毛上,忽闪忽闪的十分可爱。这是我最爱的弟弟。
我拍了拍他粉嘟嘟的小脸,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新做的衣服沾上了泥,我在意的皱了皱眉,好在骄阳将泥土烤成了一层灰,轻轻掸了掸也看不出什么痕迹。子淳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撅着小嘴迷迷糊糊的问我,“哥哥,你跟姨娘说完话了吗?”
我揉了一把他稀疏的头发,蹲□让他伏在我背上,“说完了,我们回家吧。”
我背着他顺着湖边慢慢的走,尽量不让如火的太阳晒到他白嫩的皮肤。子淳不知道从哪里拔下了一根柳条,伸到我眼前晃来晃去玩的不亦乐乎。“哥哥,怎么每年我过生日,你都要跑来和姨娘说话啊。哥哥你也想过生日吗?”
我失笑,“哥哥也有自己的生日啊,只是今天对哥哥来说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子淳长大了就懂了。”子淳只比我小一年零三个月,但是我就是喜欢宠着他,把他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那样他就可以像现在一样,一直开开心心的笑着。
为了避阳绕了不少路,回来的时候二娘已经把饭菜准备好了,正站在院子里焦急的张望。我有点害怕看到她,虽然她很年轻也很漂亮,虽然爹爹非常喜欢她。
“娘!娘!”子淳大老远就看到了自己的娘亲,两条小腿蹬的十分欢快。二娘急匆匆的跑过来从我背上抱下子淳,在他的脸上狠狠的亲了一口。“我的小宝贝,你跑到哪去了,担心死娘了。”
子淳傻乎乎的咧开嘴笑了,“我跟哥哥去找姨娘说话了。”
二娘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伸出又细又长的手指在我的额头重重一戳,尖尖的指甲刮得我生疼。“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别去看你那短命的娘。你挑哪天不行,偏偏要挑子淳的生日,你存心找他晦气是不是。”说罢,抬手又给了我一记火辣辣的耳光。
子淳吓得哇哇的哭起来,引来了正在厨房忙活的爷爷。爷爷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揉了揉我红肿的右脸,“你跟个孩子说这些干什么,今天是他娘的祭日,祭日还能挑日子的吗?”二娘翘起好看的兰花指指着爷爷的鼻尖尖声说道,“反正你们家没一个人看我们顺眼的,我现在就带着子淳走!”
很吵。这样的对话我已经听了好多遍,我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我只听到子淳在哭,看到他的眼泪在流。
“又怎么了啊!又怎么了啊!”刚从地里干完农活的爹爹丢下扁担匆匆的向我们跑来。二娘一头扎进爹爹怀里,握起绣花拳捶打他的胸口。“你们家一老一小又欺负我,这日子没法过了……呜……”
爹爹不由分说一把揪住我的头发,一记耳光直接把我掀翻了过去。耳光里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见,肚子又挨了两脚却很奇怪的感觉不到痛。我闭起眼睛等待这场闹剧落幕。
身子突然一轻。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爷爷含泪的眸子,眼泪埋入眼角的沟壑半天也没有落下来。我看到爷爷的嘴一张一合,可是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其实说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能改变。
今天的午饭没有人叫我上桌,我咬了一口爷爷偷偷揣给我的馒头,却带动火辣辣的腮帮子撕心裂肺的疼。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子淳轻轻的叫醒。我看着他几乎贴到我面前的圆脸怔愣了好一会,才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