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叹卫云翼本是个高瞻远瞩深谋远虑的儒将,经过这一连串的变故和打击后,竟再也不敢相信什么筹划与打算——现在都不是抓在自己手里的,说什么未来呢?
正这么胡乱想着,镜尘已经拎着食盒跑了回来,卫云翼对她道了声“辛苦”,便接了食盒,一个人出了门。
步出东南行,阡陌交纵横。昔日贵家子,今日俱飘零。
尽可能避开人耳目地绕到了常友之家门口,卫云翼敲了敲门,道了自己的身份,下人说常老爷吩咐过若是卫大人来了,不须通报,可先行往书房等他,卫云翼心中知道这是友之怕自己在路上遇到熟人尴尬,便感激地道了谢,揣着食盒跟下人进了常友之的书房。
不多时,常友之便进了来,想必是方才已经有另外的下人去通报了,这才没有让自己久等。
“这么早来叨扰实在过意不去,只是正巧昨夜宫里做了桂花点心,我怕放久了不好吃,便拿了两盒来给贤侄和小乔尝尝,这就打算回去了。”
卫云翼不好意思说自己清早起来特叫人去御膳房要的,便信口胡说了这么一句:毕竟以他以前的官职,是没这个权力的;而他现在的身份虽然尊贵,却又实在难以启齿。
“别这么说,来都来了,就多坐一会儿吧。嫂夫人和令嫒也都梳洗完毕,正与林依那里说笑,我已经叫人去通告,我们这就过去吧。”
常友之笑着拿起桌上的食盒,下人见状便赶紧开了书房的门,卫云翼笑着点了点头,就与他一同出去了。
三拐九弯,到了的地方原来是花厅。紫藤的架子下,几个衣着鲜丽的女子正凑在一处说笑,一见他们过来,便赶紧过来见礼。
“爹——!”
小姑娘眼睛尖,一见父亲过来,便马上飞扑过来抱住他。
“小乔乖吗?”卫云翼笑着把她从身上摘下来,摸摸她的头。
“乖~爹带了桂花点心吗?”小姑娘的大眼睛一闪一闪。
“你爹答应你的话,怎么可能食言呢?你看~”常友之说着把手里的食盒捧到她眼前,小乔马上尖叫一声,一把抱住食盒,然后牵着他爹就往那一群女子的方向走。
“娘!爹给咱们带桂花点心来啦!”
卫云翼是个男子,当然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表现儿女私情,然而妻女到底好久不见,常友之家里又不是外人,也就放松下来,任女儿一路牵着到了妻子面前。
“夫君。”
一身绾素的湘君早从藤椅上下来,恭敬典雅地向卫云翼行礼。
“夫人。”
卫云翼也向他的夫人行礼。
“兄长,别来无恙。”
一旁琼紫的卫林依也过来与卫云翼见礼,卫云翼自然也马上回礼。
“快别站着说了,有什么坐下慢慢聊~一家人,还客气什么~”常友之一边笑着过来,一边叫了他的妻子、卫云翼一家坐下,周围侍立的众女子赶紧让出空来,好让他们坐在一起。
第二十七回
寒暄了好一会儿身体康健、出入方便,大家都觉得没什么话说,又不能冷了场,便只好拿小乔的诗书功课和小瑞麒的识字学语开玩笑。小瑞麒是卫林依和常友之的儿子,年方三岁半,正是比小乔小三岁的年纪,所以两家人以前就常说要什么亲上加亲,每每这时小乔就会生气地嘟嘴,一大家子人都觉得格外有趣;然而现在卫家沦落到这般田地,竟是连这种玩笑都不敢开了,只能干涩涩地说些读书识字的闲话,卫云翼本来带来给小乔和小瑞麒的桂花点心倒成了大家拿来搪塞沉默的藉口。
其实要问的话何尝少呢?只不过每个人心里都像堵着一个塞子,越是想问越是塞得紧,反倒是什么都问不出了。
“我看时候也差不多了,我叫人备了午饭,云翼吃了饭再走吧。”常友之跟下人交代了一句什么,便回身跟众人说道。
“不不,已经叨扰多时,我也该回去了。宫里……还有事要做。”卫云翼尴尬地说,脸色略僵。
常友之知道他在宫里不可能有什么职务要做,但是当着一群女眷的面自然不方便挑明,便强劝道:
“有什么公务不能等半日的?你不在,不是还有李大人和齐大人他们可以代做吗?你与嫂夫人这么许久没见,总要单独聊聊。”
卫云翼知道常友之这是给自己面子,又看看湘君在一旁隐忍而期待的表情,便咬了咬唇:“也好,那我就多留几时再回去好了。”
于是在常友之的张罗下,一家人又热热闹闹地吃了饭——其实局面并没多大变化,只是再没话讲的人,到了餐桌上都可以滔滔不绝地对菜肴品头论足,这或许就是为什么,这个国家的饮食文化这么发达,菜系品色这么讲究。
真热闹也好,假热闹也罢,人活着无非就是做一场戏:命好的一做到死,就是寿终正寝;命不好的半路坍台,就是飞来横祸。
好歹吃过了一场饭,府里的女眷们开始跑来跑去地收拾杯盘残羹。常友之说他书房里还有奏章没有写完,就先失陪回了书房;卫林依则抱着吃饱饭后迷迷糊糊的小乔,说带她去休息,顺便也要去看看小瑞麒,随后也离开了。于是偌大的屋子里瞬时便只剩下卫云翼和他的妻子谢湘君两个人,卫云翼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说点什么,却又碍于不是说话的地方,便叹了口气道:
“去你的房间说吧。”
谢湘君略点了点头,随后姗姗地向她自己临时居住的一间客房走去。
跟着湘君进了门,卫云翼坐在桌边,谢湘君盈盈地去门口关好门,这才回来,坐在卫云翼的身边,为他斟了一杯茶。
“多谢。”
卫云翼谢了茶,端起来抿了一口——他倒不是口渴,只不过是表示对湘君的尊重和感谢,另外也是为两个人缓解一点尴尬的气氛。
“这些日子,你受苦了。”卫云翼放下茶盏,满是歉疚地开了头。
“一日夫妻百日恩,说什么苦不苦的。”湘君只低着头回了这一句,却看不清她的表情。
“当初你来我卫家的时候,我说过要给你幸福,结果现在却……”卫云翼咽了半句,咬了咬唇,才又说下去,“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有好人,就带着小乔改嫁吧,别跟着我受苦了。”
卫云翼尽可能语气平稳地说完这句话,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卷文书来,放在谢湘君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我写的休书,如果用得上的时候,就拿去用吧。”
谢湘君静静地坐着,不出一言,卫云翼知道她现在一定万分难受,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毕竟任何语言在她所遭受的苦难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一纸空文。
“夫妻本是比翼鸟,夫妻本是并蒂莲,夫妻本是比目鱼,夫妻本是连理枝。”
谢湘君优雅娴静地吟出这四句话来,随后抬起眼睛,盈盈地望着身边的夫婿:“难道在夫君的眼中,湘君只是个随手可弃的货财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卫云翼赶紧辩解。
“那就是夫君以为,湘君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谢湘君一挑眉又是一问。
“当然不是!”卫云翼没想到他的行为会让妻子误会,赶紧解释道,“我只是希望你可以过得好一点,如果我不能给你幸福,至少希望可以让别人给你幸福。”
“夫君。”谢湘君握住卫云翼的双手,轻轻地阖在自己柔软温热的掌心,“湘君从嫁给夫君那日起,心中就再不作他想。夫君镇守边疆,妾身就随你在边疆看长河落日,胡马北风;夫君回京都朝堂,妾身就随你坐香车宝马,人间繁华;如今夫君家破人亡,妾身自然也随你辗转飘零,屈辱忍耐——若是只能同乐不能同忧,算什么结发白首呢?”
卫云翼不曾想到他的妻子竟然如此重情重义,一时间心中暖流涌动,忍不住伸手把她揽入怀中。
“湘君,我卫云翼能有你这样的妻子,真乃此生之大幸!只是我太没用,你这么苦,我却不能在你身边……”
谢湘君依偎在夫婿的怀里,本还强忍的泪忽然就劈哩啪啦地落了出来。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人面对苦难的时候,还可以硬得起心肠,彷佛什么打击都可以视若无睹;最怕那知心知情的人来一问,一疼,便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一下子点破,累积的情绪便会瞬间崩溃,如决口的堤,一溃万里。
卫云翼抱着他的妻子,刚刚还坚韧刚强得如山间蒲苇,此刻却已哭得梨花带雨,如一个失怙的孩子。说实话,她也不过是一个弱女子,若不是飞来横祸,她本该优雅地坐在小楼听雨霖铃,看落飞花,她的丈夫应该为她撑起天地,为她遮风挡雨,可现如今什么都没了,她不得不用她贞洁如玉的身子去铺平道路,不得不用她柔软如荑的双手去劈开天地。
夫君,妾身也想要丈夫的庇护,也想要良人的温柔啊!
谢湘君哭了一会儿,忽然娇懒地从她夫君的怀里爬起来,含泪凝眸地望着他的眼。
“夫君。”
哭得嘶哑的声音轻轻地唤着她的丈夫,柔软的手指轻轻地压在他的胸口——啊!他的胸口还是那么强健有力,虽然不能为自己遮风挡雨,但是仅仅靠在他怀里就会觉得安心,毕竟他是自己的夫君,是自己世上唯一的依靠啊!
谢湘君此刻全没了平日的刚强独立,只是一个温柔可人的少妇,含情脉脉地望着心爱的男人,然后一如往常微微探身,把自己水润粉红的小口送到他的嘴边。
“不!”
不知为何,卫云翼竟突然猛地一把推开了她,这让她始料未及——不,应该说太过惊讶,惊讶得连反应都忘了。
为……什么?
谢湘君的身体微微地颤抖着,说不清是惊讶,还是什么别的情绪。
“对、对不起,湘君,我只是……”
卫云翼显然也是反应过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赶紧开口解释,却苦于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藉口。
“毕竟在别人家中,我还是没有办法……”
“原来是这样,是妾身失礼了。”谢湘君说着坐回自己的位子,低头擦干了泪,呷了一口茶平复情绪。
卫云翼赶紧又说了些温柔体贴的话给湘君赔不是,然而谢湘君却再没有什么别的表示,只是静静地听他说,偶尔露出一个温柔娴静的微笑,说一句恭敬优雅的应答。
卫云翼清楚地知道,他刚才犯了不可挽回的错误,就算湘君再善解人意、温柔体贴,也绝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