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老爷心脏一抖,“弑父杀母?”
“百年来,蒋氏一门钟鸣鼎食,而今却如此大逆不道,传扬出去,世人怎么看?礼法怎么判?”握住父亲的手放在唇边,“这样的子孙要来何用?除了让家门蒙羞让世人唾骂,他们还能干什么?”
“啊……这个……”蒋老爷感觉舌头有点发干,犹豫不决地呐呐:“被你一说,似乎有点道理,真不如孤家寡人过一辈子来得清净。”
“您说出了世间至理。子孙,不要也罢。”
老头一哽,顾不得头疼,“腾”坐起来,急不可耐地说:“你小小年纪,怎么会生出这种念头?你不会是要当和尚吧,你可别做傻事啊!”
蒋初莞尔,拍着父亲的手背安慰:“您忘了?我是龙王爷的女婿,哪有做了女婿还出家的道理?”
蒋老爷长出一口气,白了他一眼,“你还当真了?上哪儿给你找龙王爷的女儿去?”
蒋初朗声一笑,“我真怀疑龙王爷根本没女儿,否则,我走遍华夏神州,怎么至今还没见到蛛丝马迹?”
蒋老爷跟着大笑,脑袋一跳一跳地疼,开玩笑地说:“你说得对,我估计龙王爷重男轻女,光生儿子不生女儿。”
“儿子我也照单全收啊!怎么还不出现?从小定的娃娃亲,他就不怕我熬不住自暴自弃?”
“收龙王爷儿子?”蒋老爷憋着笑,一指头戳在蒋初额头上,“光知道夸海口,别让人家把你给收了。”
蒋初唇角一勾,“世人皆传我是龙王女婿,可没说我是媳妇。”
“行了行了,越说越不像话了。”蒋老爷又躺了下来,“跟你说说笑笑,这头疼似乎好些了。”
蒋初帮他掖好被子,深深一礼,说了句“您且休息”退了出来。
随后,进了柳氏小院,向丫鬟探询了伤情,并无大碍。
月升东天,蒋三公子慢条斯理地踱进前厅,那兄弟三人已然活生生耗了一个多时辰了,这会儿心窝子就像泡进了冰水里,都结上霜花了。
蒋初刚进厅门,老四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另两人比蒋初年长,理应不用行礼,但看看三公子那温润祥和的脸,俩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我……我还是站起来吧。
蒋初关上大门,拨亮蜡烛,踱到主位上坐下,眼神在老四脸上转了一圈,笑着说:“古人说,文不成武就,你倒是照着圣贤的典范行事的,读书不行,听说武功练得不错,都能把生母打出血来了……”
话音未落,老四“砰”一头跪倒,“咣咣”直磕响头。
蒋初转脸对老二微笑,“二哥高风亮节,眼见四弟殴打亲母,能大义灭亲上前劝解,以至于让当家主母血溅当场。”
老二脸色煞白,扑通跪倒。
旁边,老大偷眼瞧瞧坐着的那位,再瞟瞟跪着的两位,腿一软,他也跪下了。
蒋初托着腮往圈椅里一歪,从袖子里抽出本账册,“啪”一声扔在老四面前。
老四哆哆嗦嗦只看了一眼,魂飞魄散。
“六年来,你总共输了七万八千五百二十二两八钱,这些钱从哪来的?”
老四的眼泪“哗”就淌了出来,跪行几步,一把抱住蒋初的小腿,“三哥……三哥……”
蒋初温和一笑,“不必慌张,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事。此外,我还知道点别的,例如……”老四泪眼婆娑地等着,蒋初弯下腰和蔼可亲地拍了拍他的脖子,“……例如,你卖了本族五叔的外室小妾,偷了宗祠里的年例供奉银子,拆了前门外张皇亲家功德牌坊上的黄金雕顶,把我的田黄冻石篆章当了,”唇角一勾,轻声细语:“还是死当。”
“嘎”,老四直挺挺晕了过去。
蒋初一指老二,“打盆水来,把他泼醒。”
老二撒脚如飞跑了出去,不一会儿费劲巴拉地拎了桶水回来,正打算往老四身上泼,却听蒋初漫不经心地来了一句,“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乔守备家的大儿媳迎娶进门?她都生了你的骨肉了。”
“咣当”,水桶砸到了地上,凉水哗哗地淌啊!老二心脏里的血也跟着哗哗地淌啊!脖子一扭,老二也晕了。
蒋初笑了,面朝老大,“春寒料峭,晕在冷水里,病了怎么办?”
老大“咕咚咕咚”咽唾沫,倾着身子眼巴巴地问:“把他们搬到椅子上?”
“你应该想办法把他们救醒。”
老大立马就想出了办法,脚不沾尘地冲了出去,府里的佣人见又跑出来一位,一个个捂着嘴闷笑。
片刻之后,老大拎了桶水回来,“哗啦”往俩人身上一浇,俩落汤鸡晃晃悠悠醒了过来。
老四一骨碌爬起来,一把抱住蒋初的膝盖。
三公子挑起眉梢。
老四低头一看,他的袍子湿了,慌忙撒手。
蒋初弯下腰,帮老四把粘到脸颊上的湿发捋到耳后,语气极其温和,说出来的话却是——“这么大的亏空,你什么时候填上?”
老四惊得魂飞天外,眼瞅着要晕,蒋初厉声说道:“你胆子愈来愈大了,连先皇御赐的牌坊雕顶都敢私自拆解,你是不是还打算起兵造反谋权篡位?”
老四嘴唇冻得乌紫发黑,“三哥,我……我……”
“稍安勿躁。”三公子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物件,摊开手掌伸到老四面前。
老四低头,一惊,“牌九?”
“看好了。”只见蒋初拇指摁在牌九中央,轻轻往上一滑,在众人惊诧万分的目光中,无声无息地褪下一层薄如蝉翼的软皮,原本的“一点”赫然变成了“两点”。
老四心神激荡,瞪着蒋初跟变戏法似的一层一层往下揭软皮。
蒋初把牌九塞进老四手里,“有时我委实恨铁不成钢,如若不帮你在族中长辈面前周旋,早就东窗事发了,按族规,哪条不是死罪?”蒋初叹了口气,“你早已过了弱冠之年,我护得了你一时,能护你一世吗?钱财在哪里丢的就从哪里取回来,拿着牌九,半年内把亏空还上。”
老四心中没来由地温暖如春,趴在满地污水里端端正正磕了四个头。
蒋初拉起老二,幽幽叹息,“你让我如何是好?招惹官家嫡妻,我能帮你遮掩多久?再说蒋家骨血流落在外你于心何忍?无论如何,务必把孩子接回来了。至于所需花费……”折扇一指老大,“找大哥支取。”
把老大惊得头皮一阵阵发麻,大着舌头结巴:“我……我……哪……来银子?”
蒋初往圈椅里一靠,闭目养神,“账房里的几位先生年事已高,管着外面的田产粮行,已然心有余力不足,内府里的日常开支还要他们费心岂不是雪上加霜?父亲恩准,自明日起,内府账目交由大哥掌管。”
老大脸上一喜,立刻又电光火石般转成正颜寂色,躬身行礼,“定然不辱使命。”
蒋初“嗯”了一声,起身打开门,不疾不徐地踱上回廊。
于是——
文远侯府里的家丁仆妇有生之年终于开了大眼见了:
平时懦弱贪小的大公子,由于母亲是通房大丫头,始终抬不起头来,今天倒好,胸脯一拔,双手一背,那叫一个意气奋发。
后面俩落水狗,浑身瑟瑟发抖,你扶着我,我搀着你,一瘸一拐,恨不得随时命丧黄泉!
三公子回了小院,坐在窗前,点上蜡烛,垂目阅读卷宗。窗外,夜凉如水,窗沿下,花瓣滴夕露。
月上中天,遥远深巷中隐隐传来打更声,三公子揉了揉太阳穴,回房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
很久之前,在某本书上看过这样一件真实的事情。
明朝,两个高官,俩人并非同一党派,其中之一是东林党人,政见不合,时常针锋相对。
某次,俩人共同整理书籍,一言不合,这东林党人把另一高官直接摁书堆里给〇〇××了。
我当时这个震惊啊!不带这样的!你俩都是高官啊!这是光天化日啊!公共场合啊!攻君先生,您暗恋受君多久了?您十年寒窗官居高位成天勾心斗角难道还玩“爱你就要欺负你”的幼稚戏码?
此后,攻君先生处处维护受君,受君或受君同党派人士犯错,攻君一律不予追究。
时隔不久,东林党人势力式微,受君可下逮着机会了,这个痛打落水狗啊!攻君真是倒了血霉了!得了一次手,赔上了一辈子。
这难道就是历史真实版的相爱相杀?
4、4
此后,蒋初随侍在父亲身边,讲一些京城趣事,逗得老头眉开眼笑。
直到夜深人静时分,三公子才挑灯看文书。雨墨时时奉上温温的清茶。
四天后,父子两人坐在暖阁里,下完围棋,蒋初站起来,伸了伸腰背,神情疲倦,蒋老爷笑说:“我痊愈了,你出去疏散疏散吧。”刚说完又补了一句,“说不定能遇见龙王爷的女儿。”
蒋初笑着摇头,“哪个大家闺秀会轻易抛头露面?”
蒋老爷哈哈大笑拿他打趣:“那就找找龙王爷的儿子,哈哈……”
蒋初跟着笑了起来。
虽说蒋老爷希望儿子能出去逛逛,不过——
第二天,四辆马车停在侯府门口,雨墨忙前忙后指挥人手往车上搬东西,侯府上下一片惊诧,“这是干什么?”
雨墨抿嘴一笑,“三公子要去扬州游览瘦西湖。”
“啊?这才回来几天,又走了?”
不久,陡然看见蒋初真的登上了轿子,府中一众人等愕然之极,不知谁迟疑着冒了一句,“三公子不会真被罢官了吧?这是要游山玩水自暴自弃?”
至于那自暴自弃的三公子嘛,执折扇挑开竹帘,轿前一溜排仨兄弟,对旁边的孔琪说:“掷骰子学得如何了?”
没等孔琪开口,老四上前一步,“要几点来几点,这小子是个人才。”
“你比他更出色,你是天才。”老四一缩脖子退了回去,蒋初接着说:“把骰子给孔琪。”
“啊?……哦。”摸出骰子死死盯了两眼,递了过去。
孔琪立刻喜形于色,搓了搓手,接过来赶紧揣怀里。就在他笑得最开怀的时候,蒋初微笑,“你跟我一起去扬州。”
“什么!”孔琪猛一跌足,“为什么?”
蒋初放下竹帘,说:“启程。”
孔琪想死的心都有了,哭丧着脸跟上。
马蹄嘀嗒,车轮咕噜,渐行渐远。
他前脚刚走,后脚,管家对兄弟三人说:“三公子交代,他去扬州时日不长,还望几位公子能在半年内把事情办妥。”
半年?——啊!半年啊!
当天晚上老四就不见人影了,放箭都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