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您唤学生么?”来人一袭白色深衣,头戴纶巾,身量极高,却极瘦削,衣衫穿在身上宛若挂在一根竹竿上之上,随山风飘荡拂动,乍然看上去,颇有一丝仙风道骨的意味。此刻正规规矩矩地弯下腰去,恭敬地向眉山老人行礼。
“嗯。良玉,你且起来入席罢。”
“是,先生。”
待到此人答应一声,抬起头来,座上众人不由一怔,齐齐愕然出声。
“是你!”
“啊,是你!”
“荀先生……恩人!!”
来人四十许年纪,面上三缕美髯,却颧骨突出,面颊深陷,似乎多日未曾饱腹的模样,不是兰澧兰泙二人在东佃关外遇到的骑瘦马的瘦人荀良玉却是谁?
、为君卜卦
对于今日得见兰衡君一事;荀良玉显然已经知晓;所以见到兰澧兰泙二人之时并无讶异之色。他本就是眉山门下;只是多年来一直未曾出山,至于为何今日他会出现在这里;还要从当日荀良玉自东佃关外回到眉山时;与眉山老人在占星台那一番谈话说起——
“良玉。”
“老师。”
“你所等到的那人;样貌如何?”
荀良玉回想了一下,便将自己所见仔细描述了一番。老人却摇头连连:“非也非也;那人姿容冠绝天下,应是易了容。”
“姿容冠绝天下……”荀良玉一呆;失声道:“您是说兰衡君兰澧?”
“正是他。”
“可是……”
“是啊。”老者长叹一声,回过头来:“这确实是始料未及之事;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老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良玉,你命格奇特,在我眉山门下三十二年,为师却一直不肯让你出山,原因也一直没有告诉你……”
“当年你及冠之时,为师曾为你卜过一卦。你天资聪颖,是我近三十年来最为得意的弟子,身负大才,胸有大志,可却不可轻易出山。如若择主不善,将会给你和你所事之主带来灭顶灾厄……”
“这……”荀良玉一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老师一直不肯让自己出山。
“一个月之前,为师无意中得了一卦,卜算到你可事之主会于近日出现在襄衡边界,卦象清晰,连同方位也一起得了,只是却无法测算出究竟是何人。”
“为师今日为你卜卦,枯木逢春,吉凶方位,细细推演之后,虽然……为师也觉有些不可置信,但卦象所指,你所事之主,乃是衡国的兰衡君,兰澧。”
“可是,老师您曾说过,兰衡君并非学生可事之主。”
“这……此事确实稀罕,究竟为何,为师已大略心中有数。只是此间事由非同小可,为师这些时日需要好好卜算一番……你且好生记了,此人身份高贵,又久负盛名,将来好好辅佐于他,定可完成你胸中大愿。”
“是,学生记下了。”
——既是如此,而兰澧又与眉山老人有这八年之约,荀良玉便耐心等待自己可事之主造访眉山,伺机出山。
这一切本是在意料之中的,甚至兰澧与兰泙的反应荀良玉也大略有数,只是那一句“恩人”却让他生生怔了一下,还不待他反应过来,早有一个身影抢上前去,扑倒在他脚下,大哭出声。
变生一瞬,众人皆愣怔。
“你是……小力?”荀良玉略略打量了一下,扶住伏于自己脚边的矮壮男子,试探出声。虽然多年未见,但面目大段未改,倒是看得出昔年样貌的影子。
“是……荀先生,是我,我是小力……”盖力涕泗皆下,语声哽咽。他本是个鲁汉,此刻真情流露,大哭之下如同孩童乍见失散已久的亲人一般,拉住恩人的衣襟不肯撒手。
“小力,你如何会在这里……十年未见,如今竟长这么大了啊……”荀良玉似感慨似欣慰,将他拉起身来,细细打量了一番,又出言安慰,如同当年刚将他救起之时一般,细致而耐心。
兰澧见此情形早已明白过来,原来盖力的恩人就是自己当日在东佃关外所见的这位荀良玉。当日得盖力追随,兰澧曾细细问过他口中的恩人是何样貌,只是盖力口拙,只道恩人姓荀,自己称之为荀先生,身量高瘦,其余的却是表述不清。兰澧便也罢了,思忖着回到衡国之后再做打算。只是没想到救起盖力的居然是眉山门下,而且还是自己的“旧识”。当时还悔及没有与此人结纳,如此却是了了自己的遗憾。思及此,兰澧只能在心中感慨所谓无巧不成书,世事果然变幻无常。
而兰泙在旁先是讶异,继而是怪异,听着二人的对话,嘴角不由一抽,心道与其称之为“小力”,是否该唤作“大力”更妥当一些?
而眉山老人只在旁边抬手捻须,微笑不语。
“老师,学生失礼了。”待到终于入席,荀良玉立刻向老者告罪。
老人略略点头,随即对兰澧二人笑道:“老夫为二位引见一下。这位,乃是我门下学生,名曰荀良玉。”又转头对自己的学生道:“良玉,这位盖壮士你是认识的,而这两位,乃是衡国来的贵客,兰衡君与蔺泙。”
荀良玉听闻,便转向兰澧二人的方向,略一打量,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之色,继而拱手笑道:“良玉见过兰衡君、蔺兄弟。没想到小力竟然与二位一同前来,此刻相认,却是让两位见笑了。”
兰澧连忙还礼,口中连道“哪里”。随即笑道:“澧今日能与荀先生得见,实在是深感荣幸。”
兰泙也在旁边点了点头,算作招呼。
这时荀良玉面前的几上也被白衣小童摆上一套木质小杯,却是寻常的杯子模样,并无出彩之处。
瞧了一眼满面淡然的兰泙,荀良玉顿了一顿,面上浮起笑意道:“呵呵……这应算是第二次与两位见面了罢。”
兰澧听他口称“两位”,不由奇道:“荀先生知那日的人便是我?”显然荀良玉已认出泙儿来。
可是当日在东佃关外,自己是易容之后的面孔,荀良玉理应并不知晓自己便是兰衡君。难道是因为自己与泙儿一道,他便猜到那是自己了么?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是见到泙儿,眼前这人也并无任何诧异之色,难道他早就知晓自己二人的身份了么?
听得兰澧问询出声,荀良玉只以手捋须笑道:“当日确实是不知的,只是后来却知晓了。”
此话十分含糊。兰澧却也知道眉山学问繁复如星海,而眉山老人听闻荀良玉如此说也没有任何讶异之色,大约是有些自己并不了解的方式知晓的罢,便也没有继续追问。
在座众人于是品茗畅谈,气氛十分融洽。与荀良玉交谈之中,兰澧方才得知,原来眉山门下所有成年学生,只要未出山,均会外出游历。因而眉山门下,无论文武,皆眼界开阔,见闻广博。十年前,荀良玉在游历之时,碰巧救了陷入绝境中的盖力,怜悯此人小小年纪命途多舛,便留下来教会他生活之道后,方才飘然离去。
席间,兰澧与荀良玉相谈甚欢,眉山老人只在旁微笑静听,而兰泙更是没有言语,只静静坐于席上,偶尔品一杯纭芽。只有盖力满心欢喜,终于找到了心心念念的恩人,虽然插不上什么话,却心中畅快,憨笑满面,喝“水”喝得更起劲了,只让旁边续添的小童愈加气闷不已。
起先盖力一心要跟着兰澧,不肯稍离半步,就是记挂着寻恩人这事,生怕兰澧忘到脑后。现在夙愿得偿,心中欢喜不说,更是对兰澧死心塌地。
而兰澧此刻也是心内大快。荀良玉此人胸有沟壑,见识不凡,果然是有真才实学之人,怕是比当年父亲身边第一谋臣田采子还要出众。荀良玉亦感兰衡君果然不负盛名,不仅风姿翩然,雅量豁然,而且心胸开阔,心存大志且立于足下,少了地位高崇之人大多会有的好高骛远,好大喜功。
以往在外游历之时,曾听闻有人评价兰衡君,称之为“不仅有识人之目力,也有容人之雅量,亦有用人之魄力”,辅佐这样的人,亦是我之幸事罢。荀良玉心内暗道。
“你且随我来一下可好?”
兰泙正将小杯送到唇边,听得耳旁传来的这句话,怔了一下,随即放下杯子,轻轻点了点头。
与兰澧几人稍稍打了个招呼,示意他们继续,兰泙便起身离席,跟在眉山老人身后,向着格局正中的木屋走去。
一直过了半个多时辰之后,兰泙方与老者一道施施然而回。还未到亭外,便听到兰澧大声道:“……若非诸葛苌迂腐,如何会贻误战机,致使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即使他战至力竭身亡,亦不改如是。至于冯邦园,虽然可称之为天才,未及及冠便被拜为左将军,却年少轻狂,以至于误中圈套,二十万大军皆被坑杀,自己也落于敌手。即使最终不屈而死,亦不改如是。故在澧看来,此二人均非英雄也。”
“既如此,兰衡君以为如何方堪称英雄乎?”
兰澧朗声大笑:“世间所谓英雄者,大多意志坚,胆气足,但仅此不足以称之为英雄。在澧看来,扶大厦之将倾者,可谓之英雄;救黎民于水火者,可谓之英雄,泽备天下苍生者,可谓之英雄……如一言蔽之,放眼天下,心怀苍生,胸存黎民者,方可称之为真英雄也!”
“说得好!呵呵呵……”一把浑厚沧桑的声音响起,正缓步步入亭内的眉山老人抚掌大笑,说话间已到近前。
兰澧等人急忙起身。老者眼望荀良玉道:“兰衡君如此志向,良玉你可愿助他一臂之力?”
、风雨欲来
“学生愿意。”荀良玉立刻躬身;恭敬道。
“既如此;你明日便随兰衡君下山罢。”
“是;老师。”
兰澧闻言大喜过望,立即拱手称谢。抬起头来;眼睛不由望向立于眉山老人身后的兰泙。兰泙嘴角上挑;微微颔首;淡然的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笑意。
盖力更是欣喜若狂,一张平庸的面上满是兴奋的红色。从此以后可以与恩人一同效力于兰澧;这对他而言简直是意外的收获。
当夜几人便留宿于眉山。日间所食蔬果菜肴皆是眉山门下弟子所植,滋味极好;且十分新鲜。山间的水尤其清甜,景色优美;令人心旷神怡。
很快夜幕新垂,山高,星子看起来尤其闪亮。兰澧抬头看了看夜空,理理被山风吹乱的衣襟,走到隔壁木屋门前,轻敲了敲门:“泙儿,你睡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