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泙眉尖一动,立即提步跟了上去。
此处侧室兰泙曾在老人为他卜算之时到过一次;入内后见眉山老人示意他落座,便径直上得石台;在几案一侧盘腿坐下。石台上铺着不知名的干草编就的厚厚地席,兼有绵软蒲团,盘腿而坐;十分舒适。
这处侧室并不大,没有任何饰物,唯有数排书架倚墙而立,其上满满堆着各种书简、绢帛、牛皮、羊皮书卷,繁若星海,不知凡几。另有数种不知名的器物被擦拭得洁净非常,连同一个硕大的沙盘一起摆放在角落一个原木色的矮柜上。
取过放在几案上的木质小杯,眉山老人自石台瓦罐里用木勺舀了当中的冰绿色液体倾注入杯,随即放在兰泙面前,呵呵一笑道:“今年日子未到,纭芽尚未制好,不能用来待客,兰小兄弟便试试这′青果′如何?”
兰泙点头,伸手取了小杯送至唇边浅尝一口,随即锁紧了眉头,擎着杯子抿唇不语。老人一捋长须,探问道:“如何?”
“凉,涩,且苦。”兰泙感觉发麻的唇舌这才好了些,放下杯子,脸色一如杯中“青果”。
眉山老人但笑不语,一会儿后又道:“现在如何?还是那般苦涩么?”
“唔。”兰泙皱了皱眉头,有些迟疑道:“倒似回味甚甘。”
“故而谓之′青果′。”老人闻言哈哈大笑,笑声暂歇,眯眼看向对面青年慢慢道:“世间之事亦大抵如此。不论何事何物,在其未成熟之前,都是苦涩居多。唯有给了它时日成熟,方可品到那股甘味。”
兰泙若有所思地瞧着面前双目闪烁着睿智的老人,总觉得他似意有所指,但却一时抓不准脉络。
“兰小兄弟可还记得我徒儿荀良玉?”眉山老人亲自为兰泙续了杯,行动间却又突然转了话题。
兰泙有些摸不准老者的意图,只好顺着他的问题点了点头。
“良玉性温良而恭谨,博学而达理,胸怀抱负又身负大才,是老夫近几十年来最得意的弟子。但老夫却直到五年前他已过不惑之年时方才令他出山,辅佐衡王兰澧,你可知原因何在?”
兰泙摇了摇头。
“盖因我徒儿命格奇特,若所择之主与其命格冲突,必会令他与其所侍之主遭受血光之厄。”
兰泙耸然一惊,还未及开口已被老人下面的话安抚下来:“所幸当年的兰衡君与良玉的命格呈辅之成之之势,故而老夫方才放心令他出山。”
“不过,”见兰泙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眉山老人微微一笑,话锋一转道:“可是十三年前,老夫第一次得见兰衡君之时,不但测算出他非我徒儿良玉可事之主,且在而立之年后将身遭大厄,命不久矣!”
“什么?!”
“所以当年兰衡君要求与我眉山门下弟子结识之时,老夫以时机未到为由拒绝了他,只道八年后再议此事。”
八年后……八年后那人正值三十一岁,也是他将要身遭大厄之时——如此算来,岂不正是他深陷入宫,落入丰邪之手的时间?这样一来,一旦那人无法脱逃,岂非真真要在丰邪手中失了性命?也便无法再临眉山,更无法令眉山老人践行那所谓的“八年之约”!
思及此,兰泙心中一股怒气涌上,忍不住道:“老先生既然当年就已测算出……他的命格,为何不直言相告?”
“非也非也。”面对兰泙带了些责问的语气,老人也不动怒,依然微笑着道:“老夫创立这眉山一门,隐于山中却教习这入世之事,乃是竭尽毕生之心力窥探天意之一二,顺势而为,应势而行,岂可着意扰乱这既成之命运?况老夫当年已提点过兰衡君,而立之年后要多方小心。躲不躲得过,便是他的造化了。”
兰泙闻言有种想骂人的冲动,但也知在这个世界里,像眉山老人这样超然之人作这般想法也无可诟病,只是心里堵得厉害。五年前,若不是自己偶然重生而来将他救出,那人遭此大难,怕是真的要命不久矣了……
想到这里,兰泙脑中陡然划过一道亮光,猛地抬起了头:“这样说来,那我……”
“呵呵……”白眉老者见他神色如此,知晓兰泙已想到其中关节所在,便微笑着点点头道:“不错,正是如此。因为兰小兄弟的缘故,兰衡君不但逃过一劫,而且命格生生为你所改,甚而与我徒儿良玉之命格相契,成为他将可辅佐之主。”
心中所想被老人亲口证实,兰泙顿时怔然当场。
“五年前,兰小兄弟与兰衡君一同造访眉山时,老夫要为你卜算命格也正因为此。”老人继续道:“老夫当初知晓良玉可事之主竟然是兰衡君时亦十分诧异,后观星象,行占卜,方知晓兰衡君命格竟为人所改,且那人数月来一直长随他身旁,故而初识兰小兄弟之时老夫曾询问是谁一直伴其身侧左右。”
“那我的命格……”兰泙直觉接下来的话与眉山老人千方百计遣人寻他来此的目的有关。当年老人替他卜算之时所言那番话似乎并不如自己开初所想那般简单。
“兰小兄弟的命格亦十分奇特。”老人面露凝重之色:“是老夫近百年来所遇第一非常之命格。”
“……”
“老夫曾言及,兰小兄弟的命格呈断裂装,偏藕断丝连,绝处逢生,乃是死而复生之象……换言之,老夫之意,兰小兄弟其实并非半路而来,乃是死,而复生……”
兰泙脑中轰然一响,混沌杂乱的思绪中却飞快地划过一个念头,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不由双目圆瞪,满目不可思议地盯着眉山老人。
“老夫也是第一次遇到此种情形,虽然卦象上这般显示,却也不敢随意妄下论断,故而多方探问兰小兄弟是否有原先这具身体的记忆,所谓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是何境况,凡此种种。后兰小兄弟离开之后,老夫又多方卜算,夜夜探观星象,想要弄清此间事实究竟如何。结果所有的一切,皆皆指向老夫先前所断,也就是说,卦象所示并未有误。”
“非但如此,老夫只能从卦象上得到兰小兄弟的过去,却根本无法窥探到你未来的命运。换言之,兰小兄弟乃是天意既定之外的存在,是整个大陆最大的变数……”
兰泙面色惨白如鬼,脑海中如同有万千只蜜蜂在拼命四处乱飞乱撞,一团乱麻千头万绪中终于抓到那最关键的一根,嘴唇颤抖着道:“你是说……我是死后又……复生……兰泙实际上……就是我……我其实就是公子泙?兰澧……他是我的亲生父亲?”
“正是。”
“这,这怎么可能……”
“老夫虽然亦觉此事十分奇异,但事实确实如此。”
“可,可可人怎么可能死而复生?!这怎么可能?!!”兰泙终于失态,猛地自地席上立起大声吼了出来。
“这也正是老夫一开始无法立即下论断的原因所在。”面对激动的兰泙,眉山老人眉间浮上一层隐忧,但还是稳稳端坐于席上缓声道:“兰小兄弟经历奇特,本不是寻常之人,即便不论其他,单有一只世所罕有的五梅灵猴儿便是奇事一件。想这五梅灵猴儿乃是天地灵物,如何会甘愿为人所豢养?甚而舍身救主,为兰小兄弟寻访灵果。如若不是因兰小兄弟乃是非常之人,如何会有这般际遇?”
“再者,虽道天意不可违,但世间却确有执念感天动地乃至强自扭转乾坤之人,老夫数年来每思及此,总心生感慨。”看兰泙渐渐安静下来,眉山老人暗舒一口气,继续道:“兰小兄弟之际遇确实世间稀罕,但会否也是因心存执念而于无觉间强自扭转天意而复生?若兰小兄弟非死而复生,如何会有身体原本的记忆?所谓人死如灯灭,记忆如何会独独留下?若果真小兄弟乃是半途而来,断不会还有公子泙本身的记忆。 ”
“只是老夫现在还无法勘悟出兰小兄弟如何会多出一世的记忆。不过天意本莫测难窥,老夫多少年潜心探究,也不过是仅得皮毛而已,相信其中必有一番道理存在……”
执念……执念……执念呵……
“执念”二字如同钟鼓般在兰泙脑海中不停激荡,令他自错愕激动混沌中慢慢清醒过来,脑海中思绪翻涌,心中却渐渐通透起来。
忽而想起许多过往。
前世的自己性格淡漠冷清,是家族的异类,亦是那个现代世界里的异类。不知自己存活于世的意义何在,总是以一个看客的眼光冷眼旁观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心却找不到可寄存之地。
然后是那个从小到大一直在做的梦。
似丢失了什么的钥匙,又似在寻找什么……梦中的自己,那般焦灼难安,那般心急火燎,即便是急得醒了过来,那种焦急到心痛的感觉却依然鲜明。而奇异的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这个纠缠了自己二十年的梦却突兀地消失了。
难道,自己一直在潜意识中寻找的,竟是来到这个世界的路途么?会是想法设法想要来到这里的方法么?
那个现代化的豪华的喧闹的拥挤的世界本就不是自己应在的世界,所以才找不到归宿感,所以会是个冷眼旁观的看客,而这里,方是自己原来的世界,才是生存目标所在的地方。
因为,这个世界里,有一个叫做兰澧的人。
突然想起刚刚醒来之时,这具身体中所潜藏着的对兰澧那强烈的情感,连当时不知所以的自己都无法控制,这该是一种多么强大的执念!或许正是这种执念,令得本已死去的公子泙……或者说自己,自异世中将灵魂剥离,重新在这个世界睁开了眼睛,只因深爱之人身陷险境,无法独自抛开他而去。也正是因为这种执念,虽然自己已不记得这当中的纠葛,却第二次爱上了同一个人。
诸人都道自己与原先的公子泙性格迥异,完全是两个人,其实在对兰澧的心意上,却完全没有任何不同。而这种性格的转换……呵……如若不是变成今日这般性情,如何能救得兰澧脱险,进而登上王的宝座?这样看来,将原先的公子泙自我毁灭,变成今日这般的兰泙,将既敬且爱的父亲救出,成为他今后的助力,该是行将就死之时的少年最后的愿望吧……
这样的少年,兰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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