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临安府东城里这家酒楼生意甚好,酒客满座。
忽然走进来一个女子,荆钗布裙,不掩丽色。她神色冷淡自矜,偏偏店里的酒客们都忍不住要多看她两眼。待到看见她径直走向一张桌子时,追随的目光中不免有失落,也有对那两人的艳羡。
而看到她朝着这桌走过来时,慕公子的笑容有点飘忽虚弱起来。
那丽人却只看着谢少侠,她的目光清如水,并无多余的意味,然面对如此绝色,却也无几人能把持得住。只是她所注目的那位少年,却仍在埋头喝酒,连眼皮也未抬一下。
那女子静静地凝视了他一会,忽然一笑,如花初绽,又是说不出的鲜艳妩媚,众人方觉痴迷,却见她抬起玉手抚向那少年的脸颊,娇笑道“小哥长得真是俊,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这分明调情的姿态,对比之前还贞烈冷傲的殊色容颜衬在一起,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只听身后一声咳嗽,女子的纤纤玉指顿住,有些不情不愿地转头去看另一个人, “少……”
慕公子悠悠道:“你若是觉得自己的手指还有几分用处,我劝你还是收回去的好。”
女子明眸中闪过一抹不以为然,然后又转头仔细打量着少侠,忽然神情凝住。他的剑还在鞘中,剑意却似无所不在。
沉默了一瞬,她收敛了戏谑的心思,回复到走进来时那种淡淡厌厌的神情。
少侠也暗叹从未见过气质转换如此之快的女子,就见她又转向慕公子,笑意盈盈,秋波流转,“少爷原来如此爱惜堇色。”
慕公子又咳了一声,“怎么是你来了?”
她嫣然一笑,“少爷什么都不带上就出门了,让胡伯秋伯焦叔何叔豫哥儿……还有妾身等怎么放心得下。”
站在下一处城郭前,慕公子还记得动身时谢少侠打量他的那一眼,分明写着:果然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幸好此后一路上少侠的神情态度也和往日无异。而于少侠而言,对慕公子的这个认知也与一贯的印象相去不远。
他们在临安车行雇了马车,行了几日到了镇江府,清早入城后,少侠就直奔此地最大的一家武馆,走进去时馆内已然很是热闹,武师们正在舞枪弄棒。
陡然瞧见走进来两个眼生的年轻公子,只当是哪家有钱人家的少爷逛这来了,有个轻浮些的上前打量了两眼,笑道:“是来拜师学艺吗,瞧着身子骨单薄,不知道师傅肯不肯收下了。”
少侠从来对于各种挑衅都是不闻不问的,只要是他没有存心要挑衅别人。他走到场子中央,目光淡淡地扫过一旁架上的武器,“拜师就免了,想学艺的就看我肯不肯教了。”
众人一呆,这个少年竟是来砸场的,武人本就血气刚勇,一时间都想上前给这小子些好看。这家主人今日不在馆内,一旁管事的是个谨慎的,但也不等他上前说话,就有人跳上前摆开了架势,嚷嚷着要讨教了。
这家武馆在当地素有盛名,众人也是有些真材实料的,于是抡开十八般武器上阵,轮番上前叫阵,然甫一出手就被少侠一眼看穿破绽,三两下就把一帮子人都撂倒在地。打斗闲暇,少侠还淡淡地瞥了瞥立在一旁的同伴。
慕公子知道他那一眼的含义,是回应之前自己问的是否只挑使剑的对手,想说他所知的并非只是剑,他也就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看着。
片刻功夫,武师们终于明白与这少年差距太远,众人为他身手所摄,面面相觑,也无人再敢上前。
忽有人叫道:“阁下是来吴叔的武馆砸场子吗?‘落英剑’狄英倒想讨教一二。”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锦衣青年,武馆众人见了他甚是恭谨,他神态也颇为倨傲,眼睛也只看着少侠。
少侠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剑,懒得回答就往外走去。
“落英剑”狄英跨前一步,举起手中剑叫道:“怎么?不敢应战?那你向这里的各位师兄磕头赔罪,本公子就放过你怎么样?”
少侠淡淡道:“那样的玩具,最好不要带出家门招摇。”跟在他身旁的慕公子也顺道打量了一眼那人手中耀武扬威的宝剑。
即使他所长并非是剑,也看出来了那确实是一把名贵的“宝剑”,剑鞘通体镶金嵌玉,剑颚上还镶了数颗明珠,看着确实价值不菲。于是一笑,也跟着少侠向外走去。
狄英脸色像开了杂酱铺子一样好看,正待追上去给那个小子点教训,却被一旁站着的管事一把拖住。那管事的是个老江湖,瞧了半日也知道些深浅,今天武馆已是脸面无光,可不敢再让狄大侠的公子出了什么岔子。
少侠走出武馆时,门口站着个乞讨的老丐,正和人理论。见到少侠,那老丐暗中比划了两个手势。慕公子跟了这一路,这时也瞧出些门道了,那人大意是说要找的人已经离开武馆了,情报未能跟上不好意思了。
少侠也并不奇怪,霍长青生性最是争勇斗悍,方才这般闹腾也不见现身,那是不在此地了。
如此白忙活了个清早,慕公子看看天色,说去吃早点吧,今日由他做东。
少侠乍听到倒是愣了一下,一路走来他不觉已习惯了多养一个人,再一想今时不同往日,慕公子既得了家中送来的银钱,那他请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吃饭的事上少侠从来不会为难自己,于是两人问好路,就奔此地有名的临江仙去了。
才到酒楼前,少侠举步欲进门时发觉后面的人没跟上来,回头看去,慕公子脸色微窘,踌躇道:“钱袋……似乎进城前落在马车上了。”
少侠沉默了一下,看看近在咫尺的临江仙,他是从来不会为难自己的,于是还是抬腿走了进去,结账的当然还是早已习惯了的少侠。
作者有话要说:慕公子念着谢少侠最近收罗的名单,忽然好奇地问道:“你挑选出来的人,是否都是用剑的?”少侠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心道:幼稚的问题)慕公子知道他那一眼的含义,是回应之前自己问的是否只挑使剑的对手,想说他所知的并非只是剑,他也就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看着。(内心:汗,你这样的举动岂非更幼稚)
、五、
“这处倒也古朴得趣,确是个隐逸避世的好去处。”
“佛门净地也可藏污纳垢,避世的也未必不是避仇。”
江上有焦山,慕公子与谢少侠沿山道而行,山林清幽,寺庵隐约于古松劲柏之间,远远地传来佛门的钟磬之音。转过一处碑林石刻,两人同时脚步一停。
前边有片柏树林,林中空地站着个江湖打扮的汉子,正和他对面站着的一个身材魁梧的大和尚说话。
那大和尚语气似有不耐,“你不在武馆呆着,跑来找我做什么?”
那人赔笑道:“听道上传话有号扎手的人物要来寻我麻烦,城里的叫花子盯梢我几日了,我想借楚兄这禅院清静几日。”
大和尚哼道:“自己惹来的麻烦自己摆平,你这样跑来寺院里,还嫌不够扎眼吗?”
那人有些急了,“楚兄你可不能见死不救,你在这儿自顾清闲快活,须知近年来的开销,小弟也是出力不少的。”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闷哼,那人瘫倒在地,再无声息。那大和尚收杖冷冷笑道:“想威胁楚某,也不掂下自己斤两。”说完正待离开,一抬眼却发现不知何时,站了两个少年公子,正看着他。
那和尚心中一惊,他适才只顾结果那人,竟不知这两人是何时现身的。
谢少侠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那人,形貌果与悬赏令上相仿,当是霍长青不假。然后抬眼看向那个一身僧袍的人,“楚奇雄?”
数年后又被人叫出这名字,那大和尚又是一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不过二十的年纪, “不想还有记得楚某的,小子,你师父是谁,可是他带你来寻楚某的?”
少侠淡淡道:“你可以问我的剑。”
楚奇雄一愣,忍不住大笑道:“楚某纵横天下的时候,你这娃娃还没出生吧?那些名门正派的大侠客们,见了楚某无不望风而逃,你这小娃实在不知进退。”他一生少有对手,仅在一人手下吃过亏,待看清这两个年轻人和他那个对头年岁相差太多,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慕公子笑吟吟道:“此处山林清幽,古刹梵音,确实是进退有道之人才能寻到的所在。”楚奇雄听了,脸色难看之极。他三年前在洛阳附近做某个大案时,不想刚好撞上了魔教的老堂主,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得遁入空门。
他被人戳中生平大耻之事,杀心已起,遂旋开禅杖,里面藏了一把精光四溢的宝剑,正是他昔日的成名利器。他仗剑在手,森然道:“却是你们找死来的。”
慕公子还未答话,谢少侠已上前了一步。他只是随随便便地站着,仿佛全身上下都是空门,可是楚奇雄浸淫剑术多年,神色却渐渐凝重了起来,不敢妄动。
一时林中静寂无声,两人都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都在等对方先露出破绽来。如果始终等不到先机,也必然有人会先失去耐性,而这沉不住气的一方抢先出手时,也许就是他露出破绽的一瞬。楚奇雄有这个把握,他一定会比这个年轻人更有耐性和定力。
却听那少年叹了一声“我却不想等了。”说完,他的剑已出手,仿佛是一阵徐徐而来的清风那么自然。
然而楚奇雄的脸色却变了,这一剑清妙无比,浑然天成,完全不见破绽,他只得凭本能挥剑去挡。只是他既不知道风是从何处吹来,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挡得住风的去向。只觉胸口一阵冰冷,看着面前的少年缓缓抽出了剑,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他至死都不相信天下间竟有如此的剑法!这少年又是什么人,他是从何处学来的剑法?然而一个死人,也无需再知道这么多了。
少侠收回了剑,他垂头立在原地,一言不发。慕公子见胜负已分,刚要上前,脚步却不觉顿住了。
那少年太过安静,以至于仿佛孤寂、疲倦都在林中悄然滋长,生生地将那他与周遭的一切隔绝开来。
慕公子是第一次看见他杀人,也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剑。他的剑法明明不像是杀手那种狠辣实用的剑法,然而此时他周身的气息却像那些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一样孤寂而冰冷。此刻的他仿佛不是慕公子所认识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