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见血,永无回鞘之日。
一把稀世名剑的结局,是否只有被折断的一日,或者封埋湮没于无尽时光长河之中呢?
他上前了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他偏过了头,看了看他,眼中透出一点暖色,没有挣开,反手又握住了他的手。
他轻轻笑了,无妨,纵使他就是当世最利的一把剑,他也不会让他锋芒有损,伤痕累累。
总有他在他身旁。
回到客栈时,天光未亮,慕公子在榻上自行调息,谢少侠只是坐在一旁。等到晨曦初现时才离开了一趟,吩咐店小二打点梳洗和吃食。
到了晌午时分,客栈里酒客多了起来,一群江湖客七嘴八舌说起魔教的妖姬死于非命一事。
要说起这魔教,建教年月已不可考,原本也只是与中原正道不相往来,门下之人多有行事荒诞不经之举,因而被视为异类。
然十年之前,魔教掌教长老应从劭忽然发难,血洗了正道十几个门派,欠下血债累累,从此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当时少林武当在内的多家高手欲除此魔头,但仍被他连伤数人后不知所踪,魔教也似乎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但并未就此消亡。
其后一年,有红衣妖姬魅惑残害武林中青年俊才,被正道围捕之下逃往西域。近年又有独臂魔使行凶,手段残酷,杀人如麻。但凡有些风吹草动,都要弄到人心惶惶,因此名门正派难免忧心忡忡,深以为患。
近日在临近府县都传言有魔教踪迹,正议论纷纷之际,不想一别中原多年的红衣妖姬竟在江宁现身,且在众人毫无觉察之时,被发现死于江宁府一僻静宅院之中。
热闹中,一个神情淡淡的少年,从楼上走下来,在等待酒菜备好的片刻,只听堂中人声鼎沸,议论的都离不开魔教二字。
有人忧心忡忡,道是隐匿多年的红衣妖姬都已现身,不知那应从劭是否会复出江湖。此言一出,众人耸动,要说应从劭那个嗜杀的魔头,传言中十年前武功已臻神鬼莫测之境,放眼天下只怕也无敌手。
又有人接着说起了洛阳的武林大会,谢少侠托了酒食返身回去,默想应从劭未曾再出现,他虽不曾多问过一句,但料来那人与慕公子交手时也受了不轻的伤。此刻听着那些人的议论,若真要说出应从劭也会在一个后生晚辈手上吃了亏,只怕也无人肯信。
回到房内,慕公子正瞧着屋外发呆,他此时已好了五六分,不似初受伤时气弱神虚。少侠进来放下酒菜,只听他倚在榻上漫不经心道:“此地事了,你可有打算再往何处?”
谢少侠未答,手上只在倒酒。
慕公子瞧了瞧窗外的景色,笑道:“也不知眼下何地最是热闹。”
谢少侠斟酒的动作微不可辨地一顿,然后神情自若道:“若论热闹,下月当是洛阳。”
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此时并非清明花会之时,也非名动天下的牡丹的花时,可令天下名士趋之若鹜,然而洛阳的各家客栈却都已人满为患。
客栈的伙计赔笑道:“公子实在对不住,您看这洛阳城里都是江湖中人,月余前就客满了。两位若也为洛阳的武林大会而来,小的倒是给您指个路,这王老爷子府上有专为贵客备好的住所,您两位要不去去瞧瞧?”
紫袍公子微侧头问道:“你看如何?”
青衫少年一脸无可无不可的表情。
他们路上走得甚是悠闲,到此日子也刚刚好,却不曾想看个热闹也会遇上无处借宿的窘境。
王焕之王老爷子是洛阳一派拳宗掌门,这次五年一度的武林大会,是在他担任武林盟主期间定下在洛阳举办的最后一届。王家自是广撒英雄帖,也在庄上辟出了迎客居,江湖上有名的门派都有专置的院子。有些成名人物自持身份不愿与群雄争锋,或是困于俗务不得抽身,也有些门派路途既远,至今还未抵达洛阳,故而反倒是王家还有几成院子空闲着。
此时离大会只剩三日,名门大派也陆续来到洛阳,这天王管家也在府门前相候,要知王家在武林中也声名赫赫,各派有交情的不知凡几,未必每派都会持着英雄帖上门,故而王管家在此相候,也是怕唐突了贵客,而以他几十年的阅历,也必不会让鱼目混珠。
这时只见并肩来了两位少年公子,他忙笑呵呵地迎了上去,“两位公子远道而来,恕老夫眼拙,不知如何称呼?”
谢少侠看了他一眼,慢慢道:“我们是叶家的。”他只是收起了那一副生人勿近的冷脸,说话间神情气质迥异,俨然是世家子弟一般清贵的气派,连一旁站着的慕公子都要认不出这是与他一路同行之人了。
叶家也是洛阳的名门,尤其是他家结的姻亲更是名满江湖。管家一听是叶家,连连作揖,他原本已为这少年公子的风仪所折,也顾不得看着眼生,就忙请了进去。
两人走到为客人准备的院落前,只见一个秀丽的侍女迎了上来,盈盈一礼,“不知两位公子是何门派,吟秋可为公子引路。”她见两人年纪轻,想来是哪派的后辈弟子。
谢少侠微微一笑,“在下谢三,这位么……”他转头看了同伴一眼,“是好友慕紫,先前已和管家说过,我们兄弟不喜与人结交,只需个僻静之所,静等大会之日。”慕公子在一旁含笑而立,虽说这名字有些似女子之名,但自他懂事起,就知道世上再无比自己的本名更难以承受的了。
那少女见了他笑容,竟愣愣了片时,方才低下头去,霞飞双颊,“是,公子请跟吟秋来吧。”
吟秋引他们到了一处带院子的清静屋子里,又端上了茶点这才退下了。
谢少侠坐下,斟了一杯茶,正要放下,抬头却见那人还站着,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侍女离开的方向。
他一皱眉,“你伤势初愈,长途跋涉恐有反复……”原本劝他好生将息的话未及出口,见那人笑了笑,就势接过他手中茶杯,却俯□来道:
“我怎不知你也可以那样笑,对着那小姑娘?”
、十
谢少侠淡淡道:“怎样?”
慕公子已坐下,听他这样问,失笑道:“你不知道自己方才哄骗了一颗芳心么?”
谢少侠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是人都会笑,难道唯独我笑起来有什么不同?”
慕公子险些呛了茶,忍不住叹气:“你真应该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笑的时候的样子。”
谢少侠看了他一眼,略略皱起了眉,却转过头去不知道想什么。
慕公子瞧见他的神情,好奇起来,笑道:“难道你真的对着镜子瞧过?”这实在比他会笑这件事更令人无法想象。
谢少侠已有些不耐,语气却依然淡淡如常,“如果你对着些莫名其妙的人笑上多遍,看不看镜子也都一样了。”
慕公子也不由愣了。
谢少侠瞧了瞧他,耐住了性子道:“自从懂事起,该习的诗书礼仪,家塾里先生会教。等到年纪渐长,虽不曾出过家门,但各家往来应对的章法,亲朋交谈的礼节,都略有所知。衣食住行,言谈仪容,概莫如是。”
他说着,又如之前那般,泛起一抹温文尔雅的笑容,看上去就像一位谦和可亲的翩翩公子,言语却淡淡道:“不过是扯着皮做出些假象,如同时时带着面具一般,难道还真有人会觉得好看?”
说道最后已有些意兴阑珊,笑容仍挂在嘴角,却有几分疏散,瞧着却是另一种潇洒风姿,然都与平日里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判若两人。
慕公子也呆了半晌,忽然低声笑道:“谢兄果然家学渊博,只是不知……可是连那行周公之礼都有教习?”
谢少侠伸手去倒茶,却险些打翻了茶杯,他挣扎了一下,低声道:“家父让我专心于剑,到十八岁后他方才会物色……”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也不会说出离十八岁还剩一年之时,他就一个人跑来了江湖。
慕公子瞧着他耳朵根都已绯红,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悄声笑道,“是么?”谢少侠手中的茶杯颤了颤,一点两点溅了出来。慕公子眼底眉梢俱是笑意,“谢兄可想知道,那……究竟是何等滋味?”杯子倾倒于桌上,却再无人有心顾及。
绿纱窗外,翠竹疏影摇曳。
谢少侠醒来时,只觉身上酸软辛苦更胜幼时练剑。他呆呆地躺着,瞧着窗外的日影,应是早已错过了晌午的饭点。
慕公子却此时捧着一碗粥走了进来,紫袍儒衫,瞧上去神清气爽得很。见他醒来,笑意愈发温柔,到了榻边坐下,“醒了?先喝点粥。”他们才到此地,不知他怎就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厨房的。
谢少侠瞥了一眼他手上的粥碗,又瞧了他一眼,转过了头去。
慕公子笑容略略僵住,说道:“我方才也喝过一碗,你先尝一口?”
谢少侠听出果然是他做的,极不愿意转过头来,但听他言语温软,忍不住还是看了眼他,见他神情如常,也确实不像毒死自个儿未遂的模样。
慕公子见他不再推拒,笑吟吟地舀了一勺粥喂到嘴边。
白粥其实无甚滋味,但少侠张口就吃了,犹自看着眼前之人面目温柔眉眼含笑,默默想难怪书上有言秀色可餐。
两日转瞬即过,这一日已是八月初一。八月初二就是洛阳武林大会的正日子了。
这几日他们过得甚是悠闲,客居此地,侍女也对他们甚是殷勤,此地主人甚知江湖中人不愿受人拘束,他们在武林中又无故交,故而也无人来打扰他们清静。
慕公子自到了洛阳,却不像之前那样三步不离少侠,而时有独自外出之时,少侠自不会以为他在外滞留多时,是为带回的糕饼细点耽搁了时辰,却也从不多问;就如同慕公子也不曾问过,叶家既是洛阳的大户,谢少侠可曾想过冒名一事随时有被拆穿之虞。
许是天下豪杰齐聚洛阳,宵小之辈无不望风而逃,少侠照例去转悠了下,却发现生意清淡,且适逢其会,也少做些煞风景的事,索性就暂时放下了主业。
于是两人把臂出游,也不过是喝酒品茶悠闲惬意。偶尔揪住一个擦身而过的小贼,却发现是冀北赫赫有名的神偷;也有时在市集见疾驰的骏马惊吓了路边摊贩行人,伸手拦下却不想马上摔下一个山西金刀门的少主来。
又或者,正在喝酒之时,有些素有旧隙的门派等不及武林大会上切磋,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