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水银非彼水银?”一御医呵呵笑道,“我等并非出家人,于此等是是非非的问题,确实无法领悟。”众人纷纷摇头笑了起来。
我强忍心中之气,说道:“其实经过加热,丹药中的水银便可还原。只是水银本身余热蒸发,且易和空气结合,目前并未有办法收集。”
一人捋着胡子,摇头道:“如此说来,还是不能证明你所言属实。”
此情此景,让我觉得仿佛回到年前与另一群大臣的争论。
当时李世民拟重新修订历法,说道运转周天的问题。在唐代,地球是圆的说法,已被多数认可,然而,这种说法认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星辰日月皆绕地球旋转,这势必造成计算上的误差。于是我尝试用千年后的宇宙知识来解说,同样也让他们不屑一顾。
我不知还能怎么说,不禁苦笑着,叹了一口气:“贫尼真是百口莫辩,我的这些理论,与诸位说了便如对牛弹琴。也罢,是我自己糊涂,只顾着一时之快,没想到会惹来这种种麻烦。”
孙伏伽闻言,当场虎了脸:“你平素便爱胡说八道,蛊惑君心。什么大地是绕着太阳而转,所见的星星是亿万年前的星星等等,但念在没有酿成恶果,便不加追究。如今又来堆砌出这些词语,变本加厉,使朝野动乱,实在是罪不可赦!”
我看了他半晌,忽地一声失笑。无奈的笑,皆因我终于体会到,何谓新旧文化的冲突,而千余年的认知差距,如今给我带来了切切实实、前所未有的危机。我有些沉不住气,倏地站起来:“孙大人,世间万物,你敢说你都懂得?你不懂之事,并不代表它不存在。你何以偏执,带着这样的看法来审案,又焉能得出公断?!”
孙伏伽脸色一变,喝道:“放肆!依然不知悔改,咆哮公堂。拉下去重打二十板!”
“且慢!”尉迟恭一个箭步挡在我身前,止住两旁的衙差。
孙伏伽铁青着脸瞅着尉迟恭,声音冷冷:“尉迟将军何以阻挠我大理寺断案?”
“莫非你要屈打成招?”尉迟恭怒目看着他。
孙伏伽缓缓摇着头:“她既说不出个究竟,便是招了。这二十大板,是藐视公堂的惩罚。”
“你!”尉迟恭气结,冷哼一声说道:“今日谁要敢动了她,我尉迟恭跟他没完!”说罢,抽出腰间佩刀,咣当一声掷于地上。
孙伏伽双眉打结,缓缓站起。我急忙轻拉尉迟恭的衣襟,说道:“大哥,你且不要管我,区区二十板我还能挺得住。”
正在剑拔弩张之际,李世民严厉的声音忽从身后传来:“朕已说过不再追究此事,尔等何以再起争端?是何人要把她抓来的?”我急忙转身,只见秦叔宝跟随着他,急急赶到。
孙伏伽见状,急忙走下堂来跪下道:“臣参见皇上。此乃太上皇的旨意。太上皇听闻此事,甚是震怒,故授意臣等彻查此事,杜绝祸害。”
“太上皇?”李世民的脸一僵,沉默了一下说道:“此事朕自有定夺,你且先放了她。”
“皇上!”孙伏伽急忙道,“这等危害社稷之人,当依法惩治。如有法而不依,日后三教九流争相效仿,岂不天下大乱?”
李世民“哼”了一声,一甩手说道:“你要抗旨不成?”
“臣不敢,既然皇上执意如此,臣自当遵命。”孙伏伽边说着,边双手摘去头上的官帽,呈给李世民,“只是臣身为大理寺卿,对作奸犯科之事居然束手无策,实在有负皇上重任。如此的话,臣只好请求辞官归田了。”
“你!”李世民一瞪眼睛,胡子几乎翘了起来。过得不多时,却又忽然如泄了气的皮球,摆手说道:“此事该如何处置,尚待商榷,且先把她收押牢中,再作定夺。”
孙伏伽立刻应道:“遵旨!”
李世民眼光在他脸上扫过,淡淡地说道:“辞官一事,暂且不提。”
“是!”孙伏伽把官帽复又戴好,直起身来淡淡地看我一眼,下命说:“来人,把罪尼无悟暂且收监,择日再审。”
秦叔宝和尉迟恭见状大急,忙唤道:“皇上!”
李世民摆了摆手,长叹一声说:“两位且不必多说,容朕再思量片刻。”
我的心此时有些凄然。他虽贵为九五之尊,然而偏偏身边有着许多敢于冒死进谏之臣。因此他纵然相信我的话,也是于事无补。如今,在他那些正直大臣的心中,我必定是个只会取悦君王,投机取巧的佞人而已吧。
不容多想,我旋即被上了枷锁,在衙差的推搡下踉跄而出。
“小雅!”我听得秦叔宝在后面,嘶哑了声音喊道。
我转头微笑,手掌在木枷的束缚下,只能微微摇摆:“大哥请放心,我没事的。”扭转头,我心底发出一声叹息,也不知要走上的,将是一条怎样的路?
牢房黑暗而潮湿。枷锁沉重地压在我的双肩,使我无法依靠,无法躺卧,不消半天,便觉得腰酸背疼,颈脖发酸。脑袋中更是一片混乱,实不知该以何种方法来还己清白。若但是要质问丹药是否有毒,还好证实,偏偏要问的罪,是“妖言惑众、煽风点火”。诸位僧尼啊,我这回可被你们还惨了。
牢房上的锁链“咣当”响了一下,把我从沉思中惊醒。狱卒端进饭菜,原来已到傍晚。看了看焦黄的青菜,干巴的饭团,我实在没有胃口,又蔫蔫地合上双眼。
“烦你开一下门,我要与她说几句话。”是秦叔宝的声音。
我睁开双眼,见他迈步走进,便强打精神站了起来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秦大哥。”
秦叔宝紧抿嘴唇,良久方说了一句:“亏你还笑得出来。”又对狱卒说:“将她的枷锁打开。”
那狱卒慌忙摇头,说道:“重犯需得时刻上枷,小的不敢擅作主张。”
秦叔宝在征战场上是员猛将,然而终不是如李靖那般,称得上是出将入相的人物。在平复四海的贞观年代,他们在朝中仍受尊崇,不过极少过问政事,权力甚微,所言自然也轻了。况以他温和的性子,对于狱卒的奉公办理,也给予了体谅。
因此他只皱皱眉头,端起地上的饭碗,用箸夹了青菜送至我嘴边,说道:“多多少少也先吃点,晚上我再遣人送好吃的过来。”
我乖乖地张嘴吞下,心中莫名其妙的一酸,慌忙扭过头去猛眨眼睛。
“尉迟将军和我都在四处游说,让发难的王公大臣到太上皇处说说好话。而道观僧尼那边,也派了人去打点。你且放心,大哥说什么也要把你就出去。”秦叔宝用袖子擦去我嘴角的米饭,轻声说道。
“谢谢大哥。”我勉力挤出一丝笑容,想不到他对我的狠心毫不记恨,在我苦难时一心一意只为我着想。
秦叔宝微笑,柔声道:“你终于又肯再唤我大哥了。”
“对不起……”我只说了一句,便哽咽了,泪水噼里啪啦打在胸前的木枷上。
“好了,别想太多。我需得去办事了,晚些时候再来看你。”秦叔宝又喂我吃下几口,方匆匆离去。
我的心彻底的软化了,开始痛恨自己以往,对他折磨太甚。情感与良心的负担,此刻比枷锁还重,沉沉地、紧紧地,压在了心头,使我窒息。
“开门!”我方觉得脑袋昏沉,就要入睡,却听到李世民对狱卒下令道。
我忙挣扎着站起,带动着脚镣发出一阵响声。李世民皱眉看看地上的饭菜,又看看我无力的双眼,怒对狱卒道:“为何不解开枷锁?”
狱卒照旧回答,但在李世民逼视之下,终究还是颤颤惊惊地过来帮我开了锁。我只觉得浑身一阵轻松,软软地便摔坐在干草堆上。“多谢皇上。”我轻呼了一口气,咧嘴笑道。
李世民走上前来,与我并肩而坐:“小雅,此时或多或少是由朕而起,你可在心里埋怨朕?”
我轻笑起来,摇着头说:“怪不得皇上。这只是我不曾审时度势,不合时宜地做了件错事。皇上的处处袒护,我焉会不知?只是不期然地,反倒成为他们诟病的理由、攻击的利矛而已。世间事情的好坏,往往便在一线之差。”
“朕一向赏识你,多番想重用,孰料到困难重重。”李世民长叹一声,“你与众臣工之间的见解冲突,竟让朕束手无策。朕更愿意听从你的想法,然而却与你一样,无法让他们信服。”
我不禁笑了起来,问道:“那皇上何以偏信贫尼的话?”
李世民沉思了一阵,方说:“以往发生的种种,使朕不得不信。当年在柏壁,便觉得你对战事的推断如神,只是你从不肯多参与其中,朕也不想勉强。又如五年前,你又婉转告知朕将要受人制约,特地把府邸相赠,使朕在危难时有了个无人监视的秘密之所。否则,成为刀下魂的必然是我。到后来,又替朝廷解决了诸多难题,这些又怎能让朕不相信你呢?”
“其实这其中,也有谬误种种,亏得皇上给予包容,才有了后来的成果。”我想起刚开始的摸打滚爬,心下有些感慨。
李世民又叹一气,语气中充满无奈:“也正因为起初的谬误,你不再让朕把你的后来的作为宣告于众,才使得他们只看到你的过,而无视你的功。”
我看着他的双眼,其中似有说不出的苦楚,便说:“无论如何,皇上的知遇之恩,已经让我受用不尽。”
李世民沉默了一阵,忽然像下了大决心一般问道:“小雅,若朕让你当众认错,承认你所说的只是一派胡言,你可愿意?”
我一怔:“皇上何出此言?贫尼没错,为何要扭曲是非?”
李世民语气幽幽,平素王者之范丝毫不存:“你且听朕讲个故事如何?”
我的心微凛,不知他的情感为何瞬间显得脆弱:“嗯,皇上请说。”
“从前有个人,对自己的两个孩儿极其宠爱。在一双儿子还小的时候,家庭和睦,欢声笑语,兄弟无间。一双儿子也甚是成材,大儿仁厚,深的家人爱戴;小儿聪慧,持家有方。然而,在两人渐渐长大之后,便要成家立业,可家里田地只有一块。祖宗有法,素来传给长子,虽明知由小儿掌管,会更加妥当,然而也只好从之。”
听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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