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太后,竹息亦是尊贵之身,又岂会再有观他人颜色的道理?
见积云诺诺着答应,袖着手出殿,待到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关上,朱成璧缓步上前,淡淡道:“贵妃若想真的殉了大行皇帝,哀家不会拦你,只是,你放得下清儿么?”
舒贵妃喉中的呜咽声涌起:“嫔妾,嫔妾……”
朱成璧微微一笑,握起舒贵妃寒若覆霜的双手,缓缓在她身边坐下:“宜妃到底与你说了什么,好好的又怎会突然想不开?大行皇帝驾崩前数番嘱托了哀家,要好好照顾你们母子,若你殉了大行皇帝,来日让哀家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舒贵妃似是有些怔怔的,嗫嚅着道:“宜妃只是告诉嫔妾,大行皇帝驾崩之前,一直念着嫔妾的名字,嫔妾没能见大行皇帝最后一面……”
朱成璧眸光微垂,只是安慰道:“贵妃每日卯时三刻必会赶到仪元殿,大行皇帝是卯时二刻驾崩,是天不遂人愿,无关贵妃。”
舒贵妃惶然摇头:“虽是卯时三刻赶到仪元殿,但嫔妾每日卯时必会醒来,孰料今日竟会睡到辰时……”
朱成璧微微松开舒贵妃的双手,拢一拢鬓边的碎发:“许是贵妃日日操劳太过,才会如此。”
舒贵妃有一瞬间的迟疑,似是生出了些许的畏惧之色,终是轻轻道:“嫔妾原本也这样想,只是即便嫔妾昏睡不醒,积云和积雨亦是分得出轻重缓急,怎会忘了唤醒嫔妾呢?”
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待到为人救下,有些事情,到底是通透了不少,三尺白绫被积云从自己的脖颈上扯落,在生死边陲徘徊的舒贵妃倏然想起,大行皇帝驾崩时,唯有朱成璧一人守在身边,为何却是宜妃转告自己,大行皇帝驾崩之前,一直念着自己的名字?以宜妃素来对自己的怨怼,又怎肯陪着自己回宫,又好言相慰?
还有,自己悬梁自裁,蹬开小杌子,积云闯进鸳鸾殿的当口,又是何人在殿外大声疾呼“贵妃娘娘殉葬了”?
于是,终究是开始起疑,朱成璧对待自己,是亲如姐妹一般的疼惜,还是笑脸在前、暗箭在后?
朱成璧不意舒贵妃如此发问,微微一怔,转瞬间抿去了那缕迟疑与不自在,只是静静道:“积云与积雨总也会有累着的时候,并非是轻重不分之人,贵妃不必责怪。”
良久的沉默在殿内酝酿,只需一个小小的眼神,便能撕开所有的谎言与遮掩的表面,大周的紫奥城,隆庆一朝最得恩宠的两位女子,彼此相对,面临最后的抉择。
许久许久,朱成璧只觉得喉咙逐渐干涩,如生出了毛绒的小手,一点一点细细地抓挠。
鸳鸾殿外,梧桐正是蓊蓊郁郁的时节,晚风轻拂,有簌簌的细声如朦胧微雨一般静静滑落、如金丝昙花一般悄然绽放。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关雎宫的两株桐树是弈澹与阮嫣然情爱的见证,是大周自开朝以来难得的佳话,然而,佳话虽好,却是建立在无数人为之牺牲的基础之上,即便这是最难得、最无暇的饱满爱情,亦是沾染了尘埃与鲜血。
朱成璧每每看到含章宫的桐树,就想起自己与舒贵妃截然不同的命运,一个是一帝一妃的传世佳话,一个却在朱墙深锁中一遍又一遍重温着年少时的记忆,这辈子最美好最深切的回忆,都尽数掩藏于那一片不堪拂去的尘埃之中了。
于是,终究是恨了,眼波无意间的一转,都好似要在那桐树上剜出一个洞来,然而,恨归恨,象征着帝王爱情的桐树怎是轻易就可伐去的?唯一的安慰不过是在那桐树下上演了一幕“板著之刑”,既是惩戒背主求荣的素馨,也是平一平心头积郁已深的怨怒。
朱成璧怔忪许久,终是低低一叹:“这么久了。”
是沉默的时间太长?还是感慨戏演得太深?
舒贵妃已无暇顾及,面上的软弱之意却如潮水一般弥散,半晌,方低低道:“是啊,你我姐妹,也有了五年多的情分。”
朱成璧淡淡一笑,仿佛站在了时光的长廊,观照了过去的自己,初初入宫的阮嫣然,那样雅致绚烂、光彩照人,让六宫嫔妃尽皆黯然失色。
昔年,舒贵妃诞下玄清不久,弈澹执意立玄清为太子,昭宪太后因而迁怒于舒贵妃,将其拘禁于翻月湖中央的无梁殿。无梁殿偏远不说,更是年久无人居住,大殿无梁,连在凄苦中悬梁自杀也不可得。六宫嫔妃,无人开口相助,唯有自己,硬生生跪在太后面前,苦苦相求。
昔年,废后与玉厄夫人百般刁难舒贵妃,亦是自己,处处维护,时时分说。
昔年,昔年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彼时的姐妹相称,又掺杂了多少真情实意进去呢?即便起初是带着一点怜惜与同情,总也被这时光打磨殆尽了。站在权欲与**的两侧,纠缠于弈澹与奕渮的身边,若能周全好自己,已是难得的幸事。
朱成璧按下心头涌动的思绪,只化为唇边的温婉笑意:“贵妃在关雎宫,哀家百般放不下心,不如去含章宫,也方便哀家照应。”
舒贵妃神色一滞,朱成璧的话已然追至耳边:“宜妃的话也只是无心,贵妃无需往心里去。”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吗?
舒贵妃忍着泪意起身,三次行叩拜大礼:“太后娘娘怜惜,嫔妾万分动容。”
朱成璧的面容沉静似水,再不看舒贵妃一眼,扬声唤道:“竹语,替贵妃备轿!”
紫奥城的夜色漆黑如墨,不知何时,已是冷雨潇潇,远远望去,连绵沉寂的深宫重重叠叠,无数灯火浮荡其间,似星海万里,绵绵无尽。
朱成璧目送舒贵妃与玄清的轿撵远去,方转首落座,一点一点抚着眉心,似有无限烦恼。
竹息曼步上前,添了一盏如意连枝卷银翘梅的宫灯,柔声劝道:“娘娘无谓烦心,舒贵妃既已去了含章宫,一切便尽在掌握之中了。”
朱成璧嗤的一笑:“尽在掌握么?哀家看,倒未必。”
竹息一惊:“娘娘的意思是?”
“听闻在鬼门关走了一圈的人总是心智清明,果然是不假。”朱成璧伸手一笼宫灯上微弱的烛火,“舒贵妃并不算笨,从前的种种,是你我行事谨慎,并不曾让她发现蛛丝马迹,但眼下,她对于今日凌晨昏睡不醒的事已有所怀疑。”
竹息闻言一愣:“怎么会,梁太医一向用药谨慎,是不会出了差错的。”
朱成璧摇一摇头:“不关梁太医,也不关你我,是舒贵妃自己想透了。”朱成璧懒懒斜靠在贵妃长榻上,以手支颐,慢慢忖度着道,“但眼下,哀家与她仍未撕破脸皮,舒贵妃既然已经离开了关雎宫,是必定不会有机会一条一条寻了哀家的错处的。”
竹息似是松了口气,缓缓道:“既是如此,前尘往事,都是一纸烟沙,时至今日,已是飘渺无踪,舒贵妃眼下形同软禁,即便发现了蛛丝马迹,为了求得生存,也断然不会与娘娘翻脸,左不过眼下这场戏,还是慢慢演下去的好,若是戏演砸了,受损的只会是她,娘娘则是安然无恙。”
朱成璧轻轻颔首,似是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哀家掌不住她的心思,却能掌住她的命运,若她一心求死,为着那起子鸡毛蒜皮的事硬要生出是非来,哀家有的是法子。”
竹息的笑意若凝住了腊月寒冬被冻结了厚厚冰棱的湖水,低低道:“若是殉葬,只怕是便宜了,所谓生不如死,方是她最好的去处。”
第四章玉颜吹凉金殿开(1)
第四章
玉颜吹凉金殿开(1)
隆庆十二年五月十八日,辰时,仪元殿,行大殓之礼,先帝嫔妃、皇嗣、宗亲、文武百官尽皆于此,列序丹陛,肃穆无声。
朱成璧紧紧握住玄淩的手,位于最前,梁王周奕渮在左方稍后的位置,为宗亲、百官之首,亦可见地位尊崇,无可撼动。
竹息急急走上前来,低低道:“娘娘,舒贵妃来了。”
朱成璧柳眉一扬,只定定地看住面前的金棺,四周是极宁谧的安静,沉静地如波澜不生的湖面,有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步一步,掷地有声,正是舒贵妃携着玄清而来,她面容沉凝静穆,凌虚髻鬟鬟有致,抿得纹丝不乱,发鬓的镂空桐花九蝶银步摇垂下的银流苏纹丝不动,随着她的行进,在空气中有冰寒凌冽的锋芒划过,唬得两旁的宫人皆为其让路。
行至朱成璧身侧,舒贵妃行礼如仪:“嫔妾关雎宫贵妃阮氏携皇六子玄清叩见皇上,太后,愿皇上圣安,太后娘娘金安!”
朱成璧方才含了一缕恬淡的笑意,徐徐转身,玉手轻轻一抬:“贵妃不必多礼。”
舒贵妃施施然起身,诸妃又按着礼节向舒贵妃见礼,因着太妃位分未定,舒贵妃依旧是嫔妃之中最尊之者,为首的宜妃虽是忿忿不平,但也只能屈膝请安。
舒贵妃坦然受了这礼,缓缓扫视一众后妃,沉声道:“大行皇帝驾崩,本宫本有心殉了大行皇帝……”
“乔装做致。”
不知是谁嘀咕了这一句,早有那沉不住气的妃嫔暗自冷笑起来。
自从大行皇帝驾崩以来,朱成璧处处扣着自己的太后之尊,已不再如从前那般处处维护舒贵妃,虽然亦是照顾有加,但也是大打折扣的,众人早已是心知肚明,舒贵妃失了大行皇帝庇佑,又不得太后的心意,早已是步履维艰、四面楚歌了。
朱成璧的心底抿起一缕淡淡的喜意,只看舒贵妃如何收场。
孰料,舒贵妃并未显露出半分软弱之意,只冷冷一笑,扬声道:“谁?”
禧贵人一惊,兀自往人群里缩了一步,前头的恩嫔忙低低一拽她的衣角,示意她噤声。
舒贵妃徐徐向前一步,眸光如寒霜一般逼人,语调凌然如利刃出鞘:“方才是谁?”
恩嫔见掩饰不过,从容出列,深深福了一福,低眉顺眼道:“贵妃娘娘见谅,声音仿佛是从宫人那一列传来的,虽然是冒犯了娘娘,但今日是大行皇帝行大殓之礼,若仅仅是为了娘娘而大肆排查,误了时辰终究也是娘娘的不是,且那人许是一时嘴快无忌,并非真心,娘娘素来仁心善举,颇得大行皇帝赞誉,不若放过那人,也好让她感念娘娘的恩德。”
舒贵妃淡淡一笑:“正是因为宽纵太过,才会酿成今日之事,恩嫔亦知道今日是行大殓之礼,此人语出不善,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