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檐却没有理会,只是整理了一下衣冠,绕过申屠衍,朝门外走去。
申屠衍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隐于尘埃,匿于光阴,似乎要遁形于这柔和无比的晨光,哑然,怔了许久,可是终究是要晓得的,不如便说了罢,他思忖着徐徐开口,“秦姑娘……它走了罢。”
那人没有回头,就在申屠衍以为他似乎要这么无止境走下去,他忽然在铜镜前止步了,没有回头,低声道,“我知道。”
申屠衍心念一震,却看他缓缓拂过那妆奁,他也曾经想象过自己的妻子,会如同他母亲一般,坐在铜镜前描眉,他也会愿意同他的父亲那般百看不厌,一日又一日的往复,知道生出细小的纹路,那就是举案齐眉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秦了了会走,她从风尘中来,也必将风尘而去,旁人半点也帮不了。钟檐垂下眼帘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乐,风尘仆仆,却是谁也不能替旁人抵挡半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申屠衍回过神来,开口,“她没有成为你的妻子,是她没有福分了罢。”
钟檐冷哼,苦笑,“谁家的女儿妹子嫁给我会是福分?是稀罕我那几间破瓦房,还是看上我身上悬着的晃晃悠悠的瘸腿?哦,莫非是相中了我这朝不保夕的死囚的身份,盼着我翘辫子了,好以妙龄寡妇的身份勾搭男人?”
钟檐好不容易停止了他的絮絮叨叨,却发现周围的环境变得静谧而诡异。不知不觉,那个身量比他还要场的男人,已经挨得他如此之近,正以一种闺阁思妇的眼神巴巴的望着他。
钟檐被他看得全身发毛,很想大呼一声,春天还没到呢,却被那人紧紧抓住了扑腾的爪子。
其实申屠衍并不想表面那样镇定,其实他的心里是无比纠结的。他覆上那人的手指,又想快速的逃离,可是最终他却还是握住了那人的手背。
十指相扣。
“怎么了,想像小时候一样打一架吗?”钟檐横眉道。
他拨浪鼓一般的摇头。钟檐却轻笑,全身放松倚在案桌上,“也是,我也打不过你了,大将军。”
申屠衍全身的神经却在不断的绷紧,全身的血液都在冲向脑门儿,他脸涨的通红,他想,告诉他吧,可是告诉他又有什么?可是如果不说,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你从黄泉路上回来又是为了什么呢?枉你战场上无畏无惧,怎么到他面前怎么就怂了呢?
“噗通——”一声,背后的首饰盒子翻到了,仅有的几支钗环七零八落的散落开来,除了这些,还有一张胡乱叠着的纸条。
钟檐拾起来,才看了一眼,神情变得复杂起来,推开他,直直的走了出去。
申屠衍拾起地上的纸条,他一直不认得字,只有拿去给穆大有看,穆大有看了一眼,啧啧,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道,“将军,你被那姑娘坑了。”
见申屠衍没回过劲来,他又添了一句,“将军,这样的姑娘,不要也罢。”
、第六支伞骨·承(下)
申屠衍抬头望去;屋檐上的积雪;此时已经有化了的迹象;雪水顺着瓦楞落了地;是沉闷的啪啪声;自己亲手点的红灯笼还发着微弱的光;虽然微不足道;却也是光。
昨夜的那场喜事仿佛是一场闹剧;什么也没有改变;一切又重新回归到了原点;没有什么比没有改变更加失落的了。
申屠衍听着穆大有的‘善意’规劝,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摇摇头,从回廊里走了出去。
常言道,化雪总是要比下雪时冷得多,所以人们更加愿意呆在屋子里。当然,这紧紧只能对于不愁生计的富贵人家来说的,而我们故事里的却是一个比一个穷困潦倒的主儿。
是以,穆大有正在自家的茶铺子里在媳妇的淫威下吹着西北风儿。
钟檐正在回廊底下低头修补着坏了的凳子,他虽然手中做着木工,心里却在盘算着怎么回云宣。
而申屠衍呢,正走在兖州的街上,手里提着那再也用不上的嫁奁和首饰,乱世中,能换了真金实银才最实在。
雪天又是年关,街上开的铺子很少,整个城空旷得几乎可以听见回音。申屠经过桥头底下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有一个声音,似乎在叫他。
“客官生,留步。”
申屠衍转过身,却看见桥下摆着一个挂摊,垂鬓童子盈盈含笑,眯着小狐狸般的眉眼,指着他笑,“对,客官就是你!”
申屠洐觉得新奇有趣,历来只有长者算卦才令人信服,黄口小儿也学大人的模样,倒也新奇有趣?
——古怪的小孩子。
申屠衍戏谑道,“你都还不知道我会不会做你的生意,怎么就客官喊上了?”
老道士笑眯眯着说,“客官,你会需要的,你心里藏着桩事,一桩于私,一桩于公,我说得对不对?”
申屠衍驻足,他忽然觉得有趣起来,故作惊讶道,“哦?那你倒是说来听听。”
小童子拈起手指,装模作样的算了一通,抬起头,一本正经道,“客官,你命里有劫。”
申屠衍好笑,却也顺着他说下去,“接下来小神仙是不是我身上的桃花劫,破财劫,或者其它什么劳什子劫,非要小神仙身上的赌咒符文才能够消除?”他以为这个小孩子会耍什么不同的花样,没想到,还是江湖术士的老套把戏,不觉失望。
小童子却嘻嘻笑着,头摇得跟波浪鼓一般,“非也,非也,”他的眸子亮晶晶的,“我只是劝客官切勿北行,北方有劫,九死一生。”
闻言,申屠衍的脸瞬间沉了下来,许久,才抬眸,“多谢小神仙的警言。”
说完,转身离开,渐渐消失在早春的融雪后。
小同意童子脸上笑眼眯眯,身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鹤发鸡皮的老人,很多年,他也是这般看着那些少年人从稚嫩变得沉稳,最后老去,人生圆缺,最难忍受的竟然是时间的无涯。
可年少时候总归是痴心,愿不愿意听终归是他的事,能做的,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呐命,
“爷爷,我做得好不好?”童子拽了拽老人的长袖子,撒娇道。见老人没有回答,越发娇横起来,“给给小爷我买糖葫芦了吧,小爷我不嫌弃。”
“可是老头子拿不出手。”老人冷哼,揉乱了小人的头发。
日光稀薄,瓦上的融化的雪水滴答滴答,老人牵着小孩儿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汇聚成两个黑点。
“爷爷,大块头叔叔竟然不认得我了,真是好生辜负了我给他煎的那些汤药了。”
老人最后也没有给小孩儿买糖葫芦,可是小孩子哪里记得那些恩仇,一回头又向着爷爷撒娇。
“真是白眼狼呢。”小童子忿忿。“讨债鬼!”
“是是,你是小白眼狼,他是大白眼狼……”
申屠衍回去的时候,中钟檐正蹲在木回廊处修理一支瘸了腿的小木板凳,那是昨日被申屠衍一屁股坐坏的,他觉得气恼,明明知道自己的身量体重,明明那么多凳子,非要选不适合自己的坐,不是缺根筋吗?
他在钟檐面前蹲下来,安安静静看着他折腾着手里的板凳腿儿,他不是木匠,可这样的活儿在他平时也不过小菜一碟,可是他心里存了戾气,折腾了许久该死装不上。
他一股无名邪火不断上涌,用力大了些,“咔嚓——”一声,应声而断,这下好了,彻底成三条腿了。
申屠衍还是不知道他这团怒火来自哪里,秦了了走的时候,也没见她动了这样的肝火,只是拾起那被肢解了的板凳,淡笑,“它怎么惹到你了?非要弄断他的腿?”
钟檐看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更暴躁,仿佛有一头猛兽就要从胸口冲出,“我就是心思狭隘,我是一个瘸子,我就是讨厌所有四肢健全的东西,包括你!”他潜意识其实知道根本没有申屠衍的事,只是单纯的迁怒,他在乱世里谋生,有些面目是不能给外人看的,可是,唯有这个人,他才能放心讲自己所有不好的一面放心给他看,脆弱的,不安的,愤怒的,狭隘的。
申屠衍越发不解,浓眉拧着结儿,“谁招你?”他忽然想起了早上的字条,想必是秦了了留下的,那混帐丫头也不知道用什么折腾他呢。
他恍神的瞬间,钟檐已经揪住了他的衣领,眼圈的四周都是红的,“申屠衍,你挤兑走了所有喜欢我,愿意嫁给我的姑娘,你究竟想要干什么?”他的双目赤红,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如同儿时一般一顿胖揍。
可是并没有,他放下紧握的拳头,冷冷道,“申屠衍,难道看着我打一辈子的光棍,你就满意了?开心了?”
“因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他是哑了喉的,两眼只死死望着那人,仿佛要把那人盯出一个窟窿不可。
“你喜欢她们,还是只是想跟我过不去?”
日光斜斜的射进来,却不偏不倚的落在那人身上,鼻子,嘴巴,连眉毛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金。
“我不喜欢她们——我喜欢你。”
他很想伸手去触碰他眉间的那一点光晕,看着对面发呆的神情,柔声,“她们不愿意嫁给你,我嫁给你,好不好?”
申屠衍静静的等着对方反应,连呼吸都变得浓重起来,“你看,我能砍柴洗衣做饭,多少懂一点,除了不能给你生儿子,别的都可以。我嫁给你,好不好?”
除了融雪声,屋檐底下寂静没有一丝响动,那个男子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不确定的诚惶诚恐,“钟师傅,你看,我们两个老光棍,不如凑和凑合,过一辈子,可好么?”
青灰色的屋檐低矮,在白雪纷纷消弥殆尽之后,终于现出了原来的模样,钟檐忽然想起自己家中那几间瓦屋,他从来没有向现在一般归心似箭。
他说不是做大事的人,他只是金井坊里的糊伞匠。
他就告诉他你做的伞是云宣最好的,按照行里的规矩,那么你就是你这一行里的魁首状元了。
他说他是一个瘸子,他就说他还要两条腿,加在一块儿,一共是三条半腿,不比别人少。
他说你是不是傻,那人男人好不犹豫说应该吧。
钟檐忽然想落下泪来,他毕生的愿望,不过是一间瓦房,一份家业,一房贤妻,眼前的这人……他斜瞄着,突然觉得男媳妇也不错,日子不就是这么过着吗,今天连着明天,明天跟着后天,二锅头喝完了有小米酒,小米酒喝完了还有白开水……
——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