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掌灯,屋子里很暗,只有窗前的一抹光亮。晚霞如血,映得薄薄的窗纸上一片赤红,也映在那人的脸上,使得本应很清晰的轮廓温暖地模糊起来,整个人像要融到暖红色的光亮里去。
那人的神情专注而平和,药杵一下一下不急不缓,平稳悠然。解挽舟心底那些愤懑、不甘和难过,在这一瞬间,突然就没了踪影。
楚绍云早已知道解挽舟醒了过来,却仍是慢慢地将药捣好,这才转过头,那个少年直直地看着自己,带着一丝陷入某种思绪的恍惚。他放下药杵,说:“半夜的时候,手臂上的伤可能会很痛,再把这些药敷上,能睡个好觉。”
解挽舟怔了怔,随即哼了一声。先吊起来打一顿,再假惺惺跑过来献殷勤,谁知道安的什么心。但这人两次为他疗伤,就算解挽舟还没弄明白这座小岛到底怎么回事,也能猜出来,没有这个人,只怕自己死几回都有了。因此那句腹诽心谤,在嘴边转了两转,终究还是腹诽心谤而已。
楚绍云也不再看他,转身去开门,又顿了顿,道:“师父说的话不是开玩笑,下次再要逃走,除非有万全的把握,否则……”他停住,没再说下去。解挽舟心中忽然腾起尖锐的怒意,为着那人如此安之若素,理所当然:“你为什么不反抗?!”
楚绍云一怔,问道:“什么?”
解挽舟大声道:“反抗!要么,就逃走!难道就在这里等死?这个岛上,像你这样的有多少人?几十个!大家一起动手,难道杀不掉一个江雪涯?为什么要这么活着!真是废物,一群废物!”
那个被骂做“废物”的人,看着坐在床边的解挽舟。少年只怕虚弱得路都走不动了,竟仍握紧拳头,情绪激昂,目光闪亮。楚绍云觉得好笑,不由自主挑起嘴角,却见那少年一瞪眼睛,遂又沉静下来,淡淡地道:“很多事情你不明白,等你活过这一个月再说。”说罢,也不再理会解挽舟,开门走了出去。
解挽舟愤愤地一锤床板,仰头后倒,这一下动作太快,直到后背挨上床,才顿感周身剧痛,排山倒海般涌上来,再忍耐不住,低呼一声。猛然想起可不能示弱,咬紧牙到底还是把后半声呻吟吞了回去。急喘了半天,仔细听听周围,一点动静也没有,那个青衣男子早走了。这才松口气,一把扯过被子,蒙在头上,“哎呦哎呦”连连叫了好几声。
解挽舟仍然想逃跑,却也知道江雪涯那句话可不只是说一说,眼下伤势严重,只能先把鞭伤养好。那个青衣男子再也没来过,只有几名侍仆随身服侍,但无论解挽舟问他们什么,都只摇头,不肯开口。他们不是手残就是腿跛,个个身有残疾。对这种无力反抗的人,解挽舟又不屑于胁迫。堪堪等到鞭伤好了七七八八,结痂脱落,又过去近二十天,等解挽舟重新打算趁夜逃走的时候,江雪涯突然派人前来召唤,带他出了房门。
他们来到一处石室门前,解挽舟刚一走进去,就闻到一阵浓重的血腥气息。石室当中好大一片空地,角落里放着一个巨大的铁笼子,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岛上的弟子似乎都来了,站在左侧默不作声,当中有几个颇为熟悉的面孔。新来的六个少年也在,站在右侧。
解挽舟和他们一起在船上度过七天,多少还记得。身量瘦高的是金过庭,胖一点的是宋伟杰——这两个人刚被捉到船上时,时常破口大骂,最厉害不过,此时却如霜打的茄子,蔫了下来。另两个是一对兄弟,河北张家的少爷,张长生、张长风,还有一个大刀陈家的陈元。缩在最后边的是个瘦瘦弱弱的少年,东张西望,一脸的惶恐,眼泪汪汪的,似乎随时都能哭出来,解挽舟听说他是江南单家的,叫单阳。
众人都很沉默,屋子里流动着一股压抑而低沉的气息。岛上的弟子们神色古怪,目光高深莫测偏又彼此心知肚明,解挽舟清清楚楚看到霍海生那伙人难以掩饰的兴奋和嗜血的表情。
他慢慢走到右边,还未站稳,就听到门前侍仆高喊:“岛主驾到。”众弟子躬身相迎。当先走进来的,却是四个侍仆,抬着一个花梨木的翘头案和一把圈椅。摆好桌椅,铺上上等深褐色回纹缎子面皮褥,江雪涯这才施施然踱了进来,他穿着一身纯白的雪锦金绣长袍,带着雪狐皮的围脖,足蹬雪缎粉底的靴子,立刻成为这间阴暗沉闷的石室中,唯一明亮的存在。
江雪涯适意地斜倚在椅子里。解挽舟好像从来没见过他端端正正坐着过,总是用一种散漫慵懒的姿势,带着无法言喻的风情。
江雪涯扫视一遍在场诸人,将弟子们的迫不及待和那几个少年的惶惑不安,全都看在眼里。他略一抬手,说:“绍云,你说说规矩吧。”
楚绍云躬身道:“是。”转过来面对那七个少年,道:“你们各自找一个人做对手,谁能杀死对方,谁就能活下来。”他说话语气很平淡,命令别人自相残杀,比让他们宰只羊还要漫不在乎。几个少年全愣住了,正暗自琢磨这句话的含义,忽听一个少年高声道:“我不杀人。”
楚绍云甚至还没有看过去,就猜到这个说话的一定就是解挽舟。果然,那个少年稳稳当当地站着,稳稳当当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杀人。”
“嗤”地一声,江雪涯笑了,说:“这恐怕由不得你。”
解挽舟没回答,只是看着那个男人。
江雪涯想了想,道:“既如此,都带过去吧。”说着,伸出一跟修长白皙的手指,指向角落里那个巨大的铁笼子,然后又对霍海生说,“你选五个。”
霍海生立时道:“是。”走向站在角落里的一排侍仆,那些人一动不敢动,缩着脖子。霍海生好像很喜欢看他们惊惧交加、战战兢兢的模样,着实欣赏了一阵,这才随手点了五人:“就你们吧。”
那五个侍仆的脸上显出死灰一样的颜色,僵直着身子走进那个铁笼子。井微井奎在墙角拿出几把铁钩子来,哗啦啦掷在笼子里的地上。
严察“咣当”一声关上铁门,用一个巴掌大的铜锁锁得死紧。
江雪涯悠然竖起一根手指,说:“一个。”
笼子里五个侍仆疯了一般直扑向那堆铁钩子。一个侍仆身法极快,距离又近,抄手抢到一个,回身猛击。身后那个侍仆正要抢,见势不妙急忙躲闪,但他是个瘸子,腿脚不便,刚要后退却被另一侍仆抬足绊倒。铁钩去势不衰,正中那侍仆后脑,“噗”地陷入。铁钩上装有倒刺,再抽出时热血脑浆狂喷而出,飞溅于地。
这一切不过电光火石,等那几个少年反应过来,里面五个人已然死了一个,血腥气扑面而来。这些少年纵使在江湖中也曾快意恩仇刀剑相向,但哪里见过这等惨烈的情形。那些侍仆个个双目尽赤咬牙切齿,犹如野兽,毫无章法,招招只要人命。再眨眼间,又死了一个。翻滚、撕扯、甚至啃咬,口中“嗬嗬”怪叫,披头散发呲牙咧嘴,不似人形。呼痛惨叫声不绝于耳,笼子里地面上斑斑点点尽是鲜血,站得近的竟被溅到脸上。
几个少年尽皆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那些侍仆逐个倒下,最后一个跌跌撞撞站在那里,浑身都被血染得通红,看不清面目。右臂被斩断,左肩显出一个血窟窿,状若厉鬼。
寂静的石室中突然响起一阵掌声,吓得那几个少年齐齐一噤,慌忙偏头看去,竟是那些弟子们正在鼓掌。有人道:“精彩精彩,这几个比以前那些强多了。”“那个有点可惜,再向后一点就不能刺中。”“嗯,再用‘钟离铁拐’,死的就不会是他。”
严察上前将铁笼子门打开,两个侍仆冲进去扶住唯一活下来的那个,急忙上药止血,另有人进去拉出死尸。
几个少年的心头忽然涌上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彼此对望,都看到对方恐惧得扭曲的脸。
果然,待众弟子议论之声渐渐低下,江雪涯好整以暇接过侍仆递过来的香茗,啜饮一口,说:“放进去吧。”
弟子们推推搡搡,将七个少年推进铁笼子里。
石室中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吸声,少年们踩在粘稠的鲜血上,微微发抖,眼看着井微井奎又扔进来六七把铁钩子,眼看着严察锁上铁笼子的大门,眼看着江雪涯轻轻一笑,慢慢竖起一根手指,说:“一个。”
血作陈陶泽中水
石室静得像坟墓,几个少年面色苍白,陷入绝境的恐惧绝望和对生的强烈渴求紧紧交织在一起,从心底慢慢升腾起来。
突然之间,七个少年不约而同齐齐冲向那堆铁钩,一人握住一个,迅速散开,稳住身形,缓缓后退。他们毕竟是世家子弟,或是少年豪杰,自幼习武,绝非那些身有残疾武功尽废的侍仆可比,一边暗自警惕他人来袭,一边相互打量,偷偷估量对方的功力身手。
张长生、张长风本是两兄弟,自然而然站在一处,这原为极大的优势,在其他人眼中却恰恰相反,若被他们二人联手逐个击破,只有死路一条。几乎是一瞬间,三道人影同时扑向张氏兄弟,快捷伦比,正是金过庭、宋伟杰、陈元。
岛上众弟子站在笼子外,凝神观战。这些少年势必会有一个活下来,留在岛上成为他们的对手。此时生死较量全力以赴,武功、内力、品性、优势、弱点完全展现,毫无保留,正是他们仔细评估对手的时候,说不定以后比武之时就能成为出奇制胜的法宝。
五人招招制敌以命相搏,钩划掌劈,呼呼有声,铁笼之内人影此起彼落。只听“笃”地一声轻响,紧接着张长生“啊”地低呼,一钩正中腿上,鲜血立时涌了出来。这一下金宋陈三人精神大振,攻势更急。张长风挡在哥哥身前,左突右支,险象环生。兄弟二人情况危急,居然涌上一阵刚勇之气,铁钩挥舞得密不透风,一招紧似一招,连连刺中陈元、宋伟杰。
这一下互有损伤,几个人都杀出了性,拧眉立目鼓腮咬牙,铁钩霍霍,分寸不离对方要害。一连斗了三四十招,陈元忽然向左跃开数尺,避开张长风一钩,回手向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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