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礼向来不懂得尊重旁人,不过对于杏儿,倒还保有相当的客气。对于他来讲,杏儿和厨子的地位差不多,都是有些本领在身、超于一般常人的。他离不开厨子烹饪出来的好菜好饭,也需要杏儿给他生个一儿半女。
对着杏儿的肚子射出了科学的眼光,他没看出变化来,故而又轻声问道:“近来,还是吐?”
杏儿穿着家常衣裳,大襟那里有些皱,头发梳的也不利索。粉面含春的垂下头去,她耳语似的答道:“不大吐了。”
沈嘉礼收回目光,又嘱咐道:“如果身体不舒服了,可以打电话给我。”
杏儿低低的应了一声。
沈嘉礼看那杏儿十分懦弱,恐怕她受了仆人的欺负,不能安心养胎,便去厨房走了一趟,掀开锅盖检查食物。因发现厨房环境有些肮脏,便把仆人们叫过来,沉着脸申饬了一顿。
杏儿躲在房内,红着一张脸,心里似喜似悲的,莫名其妙的想要落泪——看起来是多么好的一个男人呀,又体面又有担当,怎么就是个“不行”的呢?
沈嘉礼隔三差五的便来看望杏儿,心里将对方当做一名合作伙伴。时间一久,两人熟悉了,竟也能够说笑几句。杏儿饭量可观,那肚子长的飞快。沈嘉礼看在眼中,喜在心头,但是并不声张,因为心虚。
小梁倒是还想着杏儿,有一次开汽车载沈嘉礼去南湾子胡同,他不被准许进院,就把脑袋伸出车窗,从大门缝中向内偷窥。天冷,杏儿穿着大棉袍子,乍一看像个鼓肚的大棉花包,从小梁的视野中一闪而过。小梁要哭似的抽了抽鼻子,还是觉得杏儿很好看。
新年到
新年前夕,段慕仁做了两件一大一小两件事情。
大事情,是指他发动了一次治安强化运动,险些血洗了全城;日本派遣军的总参谋长在回国前得知此事,立刻大加赞扬,还表示要向天皇赞美段委员长的功绩。
同这件大事情相比,小事情似乎就有些不值一提——他见沈嘉礼对自己五体投地、心悦诚服,便采取打一巴掌给一甜枣的政策,把这位床榻上的爱将塞进了教育总署。他知道沈嘉礼这人有点小聪明,略一乘风便要起浪,故而不再给他生杀实权,只将他妥帖的安置了,在社会上能有个地位;而且用官职绑住他,还可免得他闲极生变、想入非非。
沈嘉礼对此没有任何意见,甚至觉得这样更好,因为教育总署的职位,似乎更符合自己的身份和性情。他对于教育是一窍不通的,当然不会按天前去办公,不过能够按月领来一份丰厚钱粮,说起来又不是个白丁,这便足矣了。
元旦过后,沈嘉礼收到了段至诚的信。信是白话信,带了一点文艺腔,写自己“前生不知造了什么罪业,今生要投胎成为暴君的儿子”;又写“我已经用尽了一切心血与力量,可仍旧不能挣脱他的束缚、抵抗他的镇压”。
信中的“他”,显然指的就是段慕仁了。
沈嘉礼摇了摇头,继续向下读去,只见上面写道:“我知道你是个现实主义者,是不肯抛弃一切随我走的。可是如果留在这里,我将永生没有再见到你的可能,除非……”
省略号之后,他接着写道:“想到你受了我们爱情的连累,要听凭那暴君的折磨与侮辱,我真是生出了那最为不敬不孝的念头。但我是绝不可能那样去做的,因为他毕竟是我的父亲,嘉礼,我是万分的对不住你了。每晚思及至此,我都会痛苦的彻夜难眠。”
在信的末尾,段至诚表示:“嘉礼,愿你日日安好。你的身影时时刻刻出现在我眼前,可是我希望你彻底的忘记我吧。”
落款也很别致:“爱你的懦夫。”
沈嘉礼划着一根火柴,把信烧了。
因为他在段慕仁那里吃够了苦头,所以现在对于段至诚的情意,不禁就抱有了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况且两人之间的关系,说是爱情也可,说是偷情也可,很难界定。追忆起来,也只是感觉混乱。
不过毕竟是相好过的,沈嘉礼叹息复叹息,叹息过后也就罢了。
按理说,应该回一封信,他坐在写字台前,信纸和自来水笔都预备好了,然而提起笔来,却是不知从何说起。思前想后的犹豫许久,他最后收起纸笔,心想这信写不得,一旦消息走漏到了段慕仁耳中,那自己恐怕得因此死一回。
年前,小梁开着汽车载他上街,去中日合办的大商号里购买年货,预备新年时带回天津,充当礼物。沈嘉礼独自坐在后排位置上,就看到路边蜷缩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肮脏褴褛,冻饿的半死不活。他并不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素来对乞丐视而不见,可是今天不知怎的,他一看到那两个奄奄一息的半大孩子,忽然就想起了沈子淳。
然后他不由自主的哆嗦起来,气也喘不匀了,简直就是要发作急病的光景,可是面无表情,并不是心潮澎湃的模样。干巴巴的咽了口唾沫,他感觉到了心疼。
真是疼,好像有一只大手攥住了他的心脏,拉拉扯扯的向喉咙口提。一口气没上来,他在气息停顿之时想道:“大过年的,小淳在哪儿呢?”
随即那口气赶了上来,让他如梦方醒似的做了个深呼吸。出言命令小梁停车后退,他打开车窗,摸出几张钞票扔给了小叫花子们。小叫花子见了救命星,连忙挣着命去抢夺钞票,又乱哄哄的说出吉祥话来感谢。汽车继续向前驶去,沈嘉礼在心里对着冥冥上苍祈祷:“老天爷,我今天做了好事,别让我白做。要是小淳如今也在挨饿受冻,您老人家也千万派个好人去救救他。”
年货采办的很顺利,沈嘉礼还想着匀出一部分送去了杏儿那里。当晚他上床睡觉,夜里就依稀梦见自己拎着一只沉重皮箱,走在一片荒凉衰败的野地里。前后都有络绎的行人,仿佛是要集体去逃难。他犯起了腿上旧伤,走一步拖一步,万分艰难,急的心里冒火,忽然一眼看见远处蹲着个破衣烂衫的孩子,正是沈子淳。
这个沈子淳还是十四五岁的样子,乖乖的,瘦瘦的。沈嘉礼狂喜起来,大声呼喊着小淳,告诉对方“三叔在这儿”。然而沈子淳抬头木然的看了他一眼,面如土色,就像那要饿断气似的,不言不动。沈嘉礼急着逃命,又见沈子淳一脸傻相,心中就爆发出了一团怒火,提着他的大箱子跑向沈子淳。他的腿疼,箱子重,前方那人一层一层的经过,推不开搡不开。他恨的要杀人,一边出汗一边大骂沈子淳——正是愤慨焦虑到极致时,他满头大汗的骤然醒了过来!
披着衣裳坐起身,他下床打开电灯,汗涔涔的发了呆。
这个梦刺激了他,想到梦中沈子淳那麻木不仁的样子,他恐慌起来,怀疑这孩子是死了。手忙脚乱的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他接连狠吸了几口。烟草的蓝烟升腾向上,让他感觉到了一点暖意。
他恨上了沈子淳,恨对方任性、无情、傻!
烟雾在电灯光下弥散开来,让他那面孔看起来有几分虚幻。沈嘉礼不知不觉的抛开恨意,又情不自禁的思念起了沈子淳——思念他的幼稚,思念他的贪吃,思念他的短头发,思念他的大脚丫子。
他想这条该杀的小狗儿至少该给自己一点消息,哪怕只是关于死活也好!
从这以后,沈嘉礼隔三差五的就会梦见沈子淳。梦中的沈子淳没有一次是体面的,不是要饭了,就是要死了。他屡次的在梦中暴跳如雷,总是在要抓住沈子淳的那一瞬间前功尽弃。
颠颠倒倒的度过了年前的时光,他在春节时回了天津,照例是直奔二哥家过年去。
因为长子至今为止仍然是不知所踪,所以沈家二嫂虽然还有大米白面吃,但是仍旧高兴的有限。沈嘉义和二小姐倒是无所谓,一如既往的自寻快乐。沈嘉礼冷眼旁观着二哥的行径,有些寒心——不过他这二哥一贯没有头脑,时常要令亲人寒心的,所以他寒而不伤,已经是无可奈何了。
小梁也回家过年去了。
小梁那爹娘死得早,只还有一个老奶奶,由叔叔婶子扶养。老奶奶年轻时便在沈家帮佣,后来有了年纪,得到一笔钱财回家养老。如今那笔钱被儿子媳妇敲诈了七七八八,手头也显出了拮据。小梁得了月钱无处花销,便时常贴补奶奶的生活。
如今他开着沈宅的汽车回了叔叔家,且从车上搬下一口袋白面,两瓶子油。他那叔婶吃了许久的共和面,如今见了这等好物,自然心花怒放,围着小梁恭维不止。小梁是个孩子心性,听到好话就高兴。欢欢喜喜的过了年,他回到沈嘉礼身边,笑呵呵的说道:“老爷,多谢您给的面和油,真是救了命了。共和面那东西不行,吃了就像没吃似的,一点养分也没有。”
沈嘉礼含笑点头,见他穿着一身新裤褂,脸上永远干干净净的,且把两只眼睛笑成月牙儿,就很觉顺眼;同时对杏儿肚里的那个孩子,也是越发期待了。
新生儿
大年下的,也就是正月十三那天上午,教育总署的督办被日本人抓去下了狱。陪着他一起进去的,还有督办一脉的大小亲随,包括下面几处中学的校长教员。
督办家中的孝子贤孙们也未能幸免,一起被日本宪兵押了去。督办的太太急疯了,四处寻找门路营救夫君儿女,甚至一路求到了段宅——当然是被挡了驾。
正月十四这天,督办的罪名出来了,仿佛是贪污渎职一类的过错,情有可原、罪无可绾。教育总署内人人自危,唯有沈嘉礼满不在乎——他的心思不在仕途上面,他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正月十五那天,沈嘉礼去看望了杏儿。
杏儿那肚子将有六个月了,因为饮食充足,所以鼓溜溜的很是硕大。沈嘉礼现在几乎把她当做了事业上的同志,见面之后相当和蔼可亲:“你坐,不要动。近来可好?嗳,真是辛苦你了。”
杏儿捧着肚皮站起来,眼睛盯着沈嘉礼:“老爷……老爷来啦。”
沈嘉礼穿了一件薄薄的皮袍,显得身段十分顺溜。在温暖如春的房间内来回踱了两步,他向杏儿抬手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你坐。不要客气。”
杏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在床边坐下来了。
沈嘉礼看了杏儿那面如满月的胖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