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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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还乱-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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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此刻,对方打扰了他的好梦,他可就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了!
上前两步赶过去,他向沈嘉礼狠踢了一脚:“安静!”
沈嘉礼一声没出,顺着力道便倒了下去。拢着薄被向后躲了躲,他蜷成一团,把脸藏在了被窝中,然而依旧是咳嗽。
沈子靖真是恼了,弯腰强行拽开棉被,他抓住对方的一只枯瘦脚踝扯开,然后一脚就蹬向了那胯间。可沈嘉礼的身体并没有反射似的反应,只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丝两气的哀鸣:“去重庆了……他去重庆了……”
沈子靖气忿忿的将那他条腿向下掼去:“去你妈的重庆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沈嘉礼趴伏在地上,已经咳嗽到了有气无声的地步,额头的薄薄皮肤下,隐约显出了条条青色血脉。
沈子靖知道他现在可怜了,可是更记得他当初那种严苛刻薄的坏。一个极端自私暴戾的人落到如今这种地步,让他在起初的痛快之后,只感到了一阵阵的难受与反感。
他转身走出去了,并且用力的摔响了房门。
沈嘉礼侧躺在地面上,身后靠着冰凉的白墙。他已经彻底无力发出声音了,喉间只剩气流在进出。沈子靖那两脚踢飞了他的魂魄,他大睁眼睛望着前方,心里又糊涂上了。



天气一天一天的冷下来,十月末,沈子靖给沈嘉礼换了一床厚被褥。
他平时不大顾念这位三叔,单是养狗似的给他一天喝两顿粥,成本比养狗还要低。空房的房门从来不锁,从早到晚的虚掩着,然而沈嘉礼不曾出房一步——五个多月的牢狱生活摧毁了他的身心,他已经变了一个人。
他的皮肉筋骨都受了重伤,因为没有医生前来治疗,所以他只能像一株野生的花草那样,听天由命的自行生长。幸而他除了当年肺部有伤之外,并无其它沉疴,所以凭着一天两碗的稀米粥,他的身体倒也日渐有了起色。
这天上午,沈子靖出门去军部开会,临行前突发奇想,从院中走到了一楼空房的窗前。隔着玻璃窗向内望去,他就见门前地上摆着一碗米粥,想必是由勤务兵刚刚送过来的。而沈嘉礼趴伏在地上,正在费力向那碗米粥爬行。
沈嘉礼在这空房里也生活了将近两个月,沈子靖就没见他大大方方的伸展过身体,连睡觉时都是蜷缩在角落处。他向来没关心过这件事,然而此刻心中忽然一动,怀疑沈嘉礼是落了残疾。
此时沈嘉礼已经爬到了门旁。双手捧起那一碗米粥,他也顾不得烫,三口两口便喝了个一干二净;然后,又意犹未尽的舔了舔饭碗边沿。
沈子靖愣了一下,因为知道沈嘉礼在饮食上向来不贪婪,不是个馋嘴的人。然而脑筋转了一个圈,他随即反应过来——沈嘉礼的身体已然有所恢复,自然胃口也就相应的会增大。从来没有一个成年男人,一天只吃两碗粥便能饱腹的。
他赶时间,想到这里便转了身,匆匆忙忙的向院门口走去。
下午,沈子靖回了家。
他进门时,正赶上厨子在厨房里煎炒烹炸。亲自炮制出了一碗肉汤泡饭,他要端去送给沈嘉礼吃。
昂首阔步的穿过走廊,他一脚踢开房门,而后凛凛然的出现在了沈嘉礼面前。
沈嘉礼侧身躺在褥子上,正裹着棉被发呆。忽见他进来了,便受惊似的向后躲了躲。
沈子靖不理会,上前几步蹲下来,把饭碗往地面上一顿,又将一柄勺子插入饭中:“过来,吃吧!”
沈嘉礼抽了抽鼻子,肉香让他不由自主的咽下唾沫。眼睛盯着那只半大不小的瓷碗,他像一只蜗牛一样,从臃肿隆起的被窝中探出了一段细长的身体。两条腿费力的轮番挪动,他仿佛是一头连滚带爬的走兽,颤颤巍巍的蠕动到了饭碗前。抬起一只手捏住勺柄,他小心翼翼的舀起一点汤饭,哆嗦着送到了自己嘴里。
沈子靖居高临下的审视着他的后脑勺,又出言问道:“好吃吗?”
沈嘉礼不假思索的点了头,又含糊的答了一声:“唔。”
沈嘉礼吃的很慌,好像吃完这一口,就得不到下一口似的。他的手上没有力气,虽然吃的很珍惜,可还是将些许饭粒拨弄到了地面上。在吃光碗中汤饭之后,他很自然的低下头,用舌头舔净了地面上的饭粒。
沈子靖觉得这一幕是不堪入目的,但是忍住了,并没有失态怒骂,只是低声咬牙道:“你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也能算个人?”
沈嘉礼轻轻喘息着,脸上带着一点笑意。他吃饱了,五脏六腑都被热饭熨帖的很舒服。这样的感觉对他来讲,乃是难得的享受。他知道沈子靖在训斥自己,然而没关系。在日本人的监狱里活了小半年,他已然完全没有了脾气。
蜗牛似的退回到他的被窝里,他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沈子靖的声音还在上方盘旋,嗡嗡的,和他之间隔着一层薄膜,让他始终不能领会。而沈子靖看他如同一条死狗一样,却是忽然起了促狭、或者说,是作恶的心思。
走近一步弯下腰,他伸手掀开棉被,随即就将沈嘉礼拦腰抱了起来。沈嘉礼本就矮小,如今又是消瘦之极,越发的没了份量。他抱着这么一把骨头转过身去,朗声笑道:“三叔,你老人家也别总是高卧了,侄子带你出去逛逛,如何?”
答复他的,是沈嘉礼的哀鸣。
他以为自己又要被带出去受刑了,所以在沈子靖的臂弯中奋力挣扎惨叫。当沈子靖的脚步迈到门外时,他惊惧已极的睁大眼睛,身体却是突然又软化了,两条手臂垂下去,随着沈子靖的步伐来回晃动。
“我不知道。”他流出眼泪,抽泣着喃喃自语:“我不知道。”
然后他哮喘似的连吸了几口气,扭头呕出了一口米饭。
沈嘉礼被沈子靖扔回了地上。
他瑟瑟发抖的呕吐不止,吐光了米饭,又吐出了几口血。呕吐过后,他开始咳嗽。
他的咳嗽是一场持久战,没完没了,一直咳到他气若游丝了,还能看到他的肩膀在抽搐似的一耸一耸,只有出气,没有声音。沈子靖嫌他脏,一脚把他踢回了房中。他却是很安心,也不知疼痛了,四肢并用的要爬回他的被褥。
沈嘉礼,断断续续的,咳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沈子靖心烦意乱的下楼去看他,就见他裹着棉被躲在角落处,面色青白,嘴角处有隐隐的血痕。
他用手钳住了沈嘉礼的下颏,迫使对方抬起头来面对了自己:“要不要喝点热水?”
沈嘉礼气喘吁吁的看着他,满眼血丝,忽然含糊的轻声唤了一句:“子靖。”
沈子靖见他认出了自己,心里倒是畅快了一点:“清醒过来了?”
沈嘉礼微微喘着,的确是认出了面前这人的身份,不过仅此而已。他忘记了自己同沈子靖之间的恩恩怨怨,只记得这人熟悉,是沈子靖。
“子靖……”他哑着嗓子,带着哭腔说道:“救救我,我不知道段慕仁去了哪里……”他哽咽着喘息起来:“我熬不住刑了,真的熬不住了……”
沈子靖听不得他的胡言乱语,有心要把他揪出去见见天日,去去邪气,然而沈嘉礼宁死也不肯离开他的“窝”。
这间空房是他的世界,被褥围成的“窝”是他的堡垒。他不敢出去,他坚定的相信只要自己出了这个门,那前途就必然通向刑讯室了。
他在沈子靖的拖拽下凄厉哭叫,单薄上衣被撕扯开,瘦骨嶙峋而又伤痕累累的胸膛就□在了房内冰冷的空气中。沈子靖看着这么个鬼哭狼嚎的仇人,满腔的怒火失去燃料,他真是不知怎办才好了。
把沈嘉礼搡回了“窝”里,他叉着腰站在这位三叔面前,无计可施的瞪了半天眼睛,最后灵机一动,却是生出了主意!
他下午出了趟门,把寄养在外面的沈子期抱回来了。
沈子期失去了妈妈的照顾与爸爸的供给,已经不复往昔的白胖富态。平心而论,他是沈司令官送来的孩子,奶妈子是不敢大意的,但是小崽子不会言不会语,在这艰难世道,奶妈子的嘴自然可以替他分担许多营养品,而只给他一点残余果腹。而在他大吵大闹不听话的时候,奶妈子也自然而然的会在他那小脑袋上凿两个爆栗,或者在他的小屁股上拍几巴掌。
沈子靖看着这位奇小无比的小弟弟,无论如何也找不出这孩子与沈嘉礼的相似点来,可瞧着又有些眼熟,圆头圆脑的,倒有点儿小梁的风格——不过,他在这上面,也没有多想。
沈子靖把沈子期送到了沈嘉礼面前,问他:“看看,这是谁?”
沈嘉礼盯着沈子期,一本正经的凝视了许久,最后轻轻的发出了声音:“子期。”
他的眼中闪过了一点光亮,细瘦的手臂也从“窝”里伸了出来,语气几乎就是如泣如诉:“子期!”
沈子期穿着一身不大干净的小棉袄,已经不认识他了,所以原地站着不动,只叼着一根手指头望着他眨巴眼睛。
沈嘉礼摇摇晃晃的爬到沈子期面前,又歪歪斜斜的坐起身。一把将孩子抱到怀里,他心里忽然明亮起来——他连小梁和杏儿都一起想起来了!
沈子期不认识他,但也天然的不怕他。向前俯身靠在沈嘉礼的怀里,他好奇的抬起一只小手,摸了摸沈嘉礼的耳朵和头发。
不过半天的功夫,沈子期就和沈嘉礼恢复了亲热关系。
沈子期在奶妈子那里没落到好,所以并不依恋旧巢,而且颇有一点“有奶就是娘”的意思。在沈子靖这里喝到一瓶甜牛奶后,他高兴起来,张牙舞爪的在那被褥上跳来跳去,又撅着屁股钻进棉被里,用头去拱沈嘉礼的胸口。
沈嘉礼也很愉快,只是那愉快仍然带着一层茫然色彩。他的思想好像浮萍一样,没头没尾,所以即便偶尔回忆起了往昔片段,也是不能确定。他仍旧不知道虚掩的门外是个怎样的世界,但是眼望着独自撒欢的沈子期,他这个下午居然没有犯咳嗽。
沈子靖对于沈子期,没有任何兴趣。他只是愿意用这么一个小玩意儿,去治一治沈嘉礼的心病。没有什么比单方面的复仇更令人扫兴的了,他要让沈嘉礼尽快“活”过来。

冬日

十二月,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北平的严冬,绝不是好打发的。沈嘉礼围着棉被蜷缩在褥子上,怀里抱着同样没精打采的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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