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新近在这一处衰落村庄中落了脚,并没有长远的打算,只是略略歇息几天,看看形势,好做定夺。穷乡僻壤,连像样的房屋都没有几间,全都矮趴趴的没个宅院模样。沈子靖满面烟尘的弯腰穿过低矮门框,晃晃荡荡的走了进来。
无言的看了床上的小弟一眼,他心里知道这孩子怕是要完。从墙角木盆里捞出湿淋淋的毛巾拧了拧,他满脸擦了一遍,顺带着清洁了脖子和耳朵。
“又疼上了?”他瓮声瓮气的出言询问。
沈嘉礼没看他,只低低的答应了一声。
沈子靖扭头看了这对父子一眼,心中忽然一软——人潮汹涌、浩浩荡荡,无边无际的人间里,就只有他们三个是一家人,互相见证着对方所有的变化。
无声的叹了一口气,他转身走到床前,俯身在沈子期的脸蛋上拧了一把:“男子汉大丈夫,别吃点苦就哭哭咧咧的。大哥哥告诉你,只要你熬过这一关,咱们就能到好地方享福去了!”
沈子期不喜欢他,又被他拧痛了面颊。挣命似的翻过身背对了沈子靖,他把脸埋进了爸爸的胸腹之处。
沈嘉礼知道沈子靖没有恶意,但是他的心力也被儿子的病痛一点一点的耗尽了。有气无力的看了沈子靖一眼,他心中无爱无恨,脑子都麻木了。
沈子靖在小崽子那里受到冷遇,然而不在乎,直起腰告诉沈嘉礼:“他不吃饭,你可得吃。万一两个都病倒了,那可是要我的命!”
随后他思忖一下,又补充了一句:“我可不替你伺候小崽子!”
沈嘉礼这回答应一声,失魂落魄的将那碗泡软的饼干端起来,用勺子舀着一口一口送进嘴里,吃土似的咽了下去。
沈嘉礼比沈子靖多吃了四年白米,沈子靖能看出来的事实,他自然更能看得出。不过他不愿去看,也不敢去看——自己的儿子,从小养到大的啊!
他有时候闭上眼睛,就觉着沈子期落草那日,清楚逼近的宛如昨天——一只红皮小猴儿张个大嘴,没命的嚎啕;人都说孩子丑,独他不以为然。后来这孩子一天一天长大了,学的爱撒娇,爱骂人,调皮捣蛋的淘气,可他还是觉得孩子好——因为这是他的儿子,不好也好!
他眼中总含着一泡泪水,让他的视野永远是一片雾蒙蒙。低头亲了亲沈子期的额头,他把儿子又抱紧了一些,心想你快好起来吧,只要你能好起来,那爸爸一切都随你。你要玩就玩,要闹就闹,你将来出落成个混蛋不孝子,爸爸也不在乎,爸爸宁愿受着你的!
沈子期的额头越来越烫了,他依偎在爸爸的怀抱中,昏昏沉沉的已经不能说话。
这一天,军医逃了。
沈子靖把药箱子搬进房内,打开来翻翻捡捡的找药,然而箱子里已经没有什么药了。
他心肠硬,依他的主意,就要给沈子期注射一针大剂量的吗啡,直接让孩子走,别这么抻着活受罪。但是到了这个关头,他知道这话万万不能由自己来说,说了就完了,一旦说了,能引得沈嘉礼恨自己一辈子。
所以他搬着个小板凳坐在地中央,一言不发的只是找药。
如此又过了一天,沈子期的情形却是好转了一点。睁开眼睛看了看沈嘉礼,他忽然开口说道:“爸爸,我想吃糖。”
沈嘉礼成日成夜的抱着他,如今骤然听到这话,如同得到佛语纶音一般,当即就乐的慌了神,连忙支使沈子靖去弄糖。沈子靖依言出门走了一圈,连张糖纸都没有找到,不过他有他的主意——他让炊事兵架起铁锅烧起火,将一点砂糖融化成了糖浆,然后画糖人似的浇出一张饼,干硬之后敲碎,就算是糖块了。
这样的糖块除了甜味,再无其它香气。沈嘉礼把沈子期向上抱着坐到了自己腿上,又捏了一块送到他的小嘴里。他闭着眼睛咂了咂,似乎感觉味道不错。把个脑袋向爸爸肩膀上一歪,他虚弱的哼唧了两声,随即将一只小手也搭到了爸爸的肩膀上。
“唉……”他像个小大人似的叹息一声,然后把嘴一撅,要哭似的哼唧道:“爸爸,我饿了,我想吃肉。”
这回没等沈嘉礼开口,沈子靖自动就转身出门找肉去了。
炊事班的小兵们拢柴烧火,杀鸡退毛,几乎要把风匣拉飞了,急三火四的炖了一大碗鸡肉。白米饭和炖鸡肉被热腾腾的送到房内桌上,沈嘉礼抱着沈子期坐在桌边,一眼不眨的盯着儿子大嚼鸡腿。
沈嘉礼心里有点慌,不知道儿子怎么忽然就好了起来,而且还食欲大开,吃的像个老饕。沈子靖站在一边旁观,也觉得纳罕。而沈子期连吃了大半只鸡和一大碗饭,这才心满意足的向后一倒,仰靠在了沈嘉礼胸前。沈嘉礼用毛巾给他擦了擦手和嘴,又见他并无异样,悬着的一颗心才渐渐放了下来。抱着儿子回到床上,他在沈子期的脸蛋上连亲了好几下:“小混蛋,这些天你是要吓死爸爸吗?”
沈子期笑嘻嘻的,开口刚要说话,不想话到嘴边了,他忽然脸色一变——随即便是瘫软着弯下了腰去。
“爸爸……”他带着哭腔开了口:“肚子又疼啦……”
这句话说出来,沈嘉礼和沈子靖同时就听到脑中响起“嘣”的一声,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断开了!
沈子期这回再疼,就和先前的势头大不一样了。他方才吃了一个多月来的第一顿饱饭,仿佛就是为了忍受接下来的这一场罪。剧烈的绞痛让他在床上翻滚扭动,他淋漓的出汗,他尖声的惨叫,他满面泪水的大喊:“爸爸呀……爸爸呀……疼死了,救命啊……”
沈嘉礼眼前那雾蒙蒙的泪水终于凝结成滴流了下来。他极力的想要抱住儿子,可是沈子期那挣扎的力气竟是远远超过了他的压制。他知道儿子小小的年纪就受了这样大的苦,而且还要活活的一直苦死,可是他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床上的沈子期忽而将身体蜷成一团,忽而又把手脚直直的伸开,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能在慌乱痛苦中哭喊着向爸爸求援。
新一波的剧烈痛楚袭来,他控制不住的将一口米饭呕到了枕头上。手舞足蹈中他一把揪住了沈嘉礼的头发——这似乎让他在濒死的苦痛中得到了些许安慰,于是在没有力气继续哭喊的时间里,他手指痉挛着抓住了那一把头发,无论如何不肯放开。沈嘉礼随着他的力道俯身歪头,已经哭的说不出话;而沈子靖走上前来想要掰开小弟的手,却是被沈嘉礼一把搡开。
当腹中绞痛第三次发作之时,沈子期彻底是没有力量再来哭闹喊叫了。
他乖乖的躺在了爸爸的怀抱里,一只手还扬着,紧抓着爸爸的头发。他的小脸已经变成了青白色,嘴唇却是泛紫。身体一阵接一阵的抽搐着,每当到了抽搐的时候,他那双大黑豆子似的、曾经那么活泼明亮的眼睛就会不由自主的向上翻去。
最后一阵痛楚席卷而来,他竭尽全力的仰起脸,用稚嫩而又委屈的语气唤了一声:“爸爸啊……”
然后未等沈嘉礼做出回答,他便脱力似的闭上眼睛,口鼻间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始终扬起、揪住爸爸头发的小手,也随之沉重的落了下来。
沈嘉礼好像是看不懂眼前的情形了。低头死死盯着儿子的面孔,他半晌没有说话,良久之后,才试探着呼唤道:“子期?”
沈子靖走上前来,伸手试了试沈子期的鼻息,然后绕到沈嘉礼身后,弯下腰低声说道:“三叔,小弟……走了。”
沈嘉礼恍恍惚惚的回头看了沈子靖一眼,一脸迟钝的疑惑。
下一秒,他身子向旁边一歪,合身从床上栽到了地上。沈子靖慌忙蹲下扶他,就见他双目紧闭,已经是人事不省。
乌有之乡
沈子靖从附近镇上买来一口薄皮棺材,把沈子期装殓着埋了。
棺材是不大好,但是装裹衣裳很不错,是镇上裁缝连夜赶制出来的,特别合体。沈子期平时欢蹦乱跳的,瞧着正经是个大孩子,可是如今乖乖躺在棺材里了,却是显得十分瘦小,是个孤孤凄凄的小崽子。
尸首在房里停了三天,这三天沈嘉礼水米不曾沾牙,单是坐在棺材旁边向内看,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看着就落了泪。沈子靖也去劝过他几次,可是没用,他什么都听不到。
到了第四天头上,沈子靖让小兵们抬出棺材来。沈嘉礼没拦没闹,乖乖的在后面跟着。可是就在盖棺的那一瞬间,他猛然扑上,一头就撞向了棺材棱角处!
一个小兵眼疾手快,抢着挡了他一下,所以他没有撞碎头骨,只落得了满脸的鲜血。沈子靖一看情形不对,连忙命人把他搀回房里去。沈嘉礼这回不干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含糊的嚷道:“我为什么要让他来啊……他来人世一趟,就落得这么个下场……早知道他是这么走的,我当初就该早早掐死他……他干净我也干净……”
沈子靖向小兵递了个眼色,随后就连推带抱的把沈嘉礼送往房中。钉子敲入棺材盖的声音仿佛又震动了沈嘉礼,他奋力的想要回头去瞧,结果被沈子靖把脑袋硬扳回了前方。
“看什么看?!”沈子靖恶声恶气的骂他:“多少人家的孩子都夭折了,凭什么你家的死不得?你是皇上,养了个太子?别他妈哭了,像个娘们儿似的!”
趁此时机,院中小兵们抬起棺材,急急的出了院门。
沈子靖有办法整治——或者说,是挽救,沈嘉礼。
他日夜陪在沈嘉礼身边,沈嘉礼可以哭,他不拦着,然而一定要同时发出恶声恶气的冷嘲热讽;当他骂到口干舌燥之时,便用动作补足——不是偶尔推搡沈嘉礼几下,就是从后方抱住对方揉搓。
总而言之,他不肯让沈嘉礼全神贯注的去悲痛欲绝。
及至沈嘉礼哭的疲惫了,欲哭无泪了,他却又温柔起来。他把饮食送到沈嘉礼嘴边,逼着哄着对方吃喝。
“东北那边全完了。”他用所知的一切新消息来对沈嘉礼进行轰炸:“北平说是也要守不住。三叔,你说小淳现在怎么样了?”
沈嘉礼痴痴呆呆的看着他,几乎不能领会他的言语意思。半晌过后,他很苍凉的叹了一口气,哑着嗓子说道:“子靖,子期没了,我心里的盼头也没了。”
沈子靖笑道:“你不用担心,听说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