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苹第二天来了,莫名其妙地告诉王祈隆说,网上的身份大部分都是假的,再三关照他千万不要上当。王祈隆觉得这姑娘实在是纯洁,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我要是不主动让别人上当,还有能让我上得了的当?但是他再看李青苹,突然起了疑心,她怎么知道自己上网和人聊天?他一个人再上网时又碰到过两次张曼玉,就不再和她答话。对方试了几次,也不再找他。
第十章(5)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但他还是不想跟李青苹做这种游戏。
时间长了,他和李青苹的话题就开始蔓延。有一次他问李青苹,你知道你妹妹当初在深圳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李青苹点点头说,知道,并且说,如果时间再轮回一次,我也会那样做。
说了就看王祈隆,反而把王祈隆看得局促起来。王祈隆想,这李青苹该怎样想象他和戴小桃的关系呢?开始还想着找个机会解释一下,后来想想也就算了。随她的便吧,她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去!王祈隆问了这话之后,李青苹再去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和她好像近了一层。但她去的也不太勤,也许是怕人说王祈隆的闲话。李青苹非常懂事,很知道克制自己。她不去的时候,王祈隆就觉得那一天过得挺遗憾,仍然坐在窗前犯迷糊,可是心里却焦躁得像丢了东西似的。
王祈隆吃了晚饭爱出去散步,机关的院子西边傍着河堤有一条通向乡间的小路。王祈隆总是顺着那条小路走到田野里去。秋天的平原没有什么可看的,可那收割完的庄稼地却到处散发出成熟的香甜,像妇人身上的气息。田野到处都是褐黄色的,就连那神韵都像是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王祈隆总是深深地呼吸那种气息。他闭上眼睛站在那里,宛如被一个妇人拥裹在怀。睁开眼睛,脚底下是一蓬蓬褪尽青色的秋草,仍然不甘寂寞地摇曳着最后的姿色。远处不断的有一两棵黄了叶子的树,有时是杨树,有时是柳树。一样的杏黄,一样的漂亮、飘逸,也像是妇人身上的装点。偶尔,有一两只鸟儿在头顶啁啾着划过。王祈隆看一会就醉了,在心里轻吟着唐诗宋词的句子,仿佛自己也走在了远古里。
李青苹好像也爱散步。李青苹出来散步的时候在小路上碰到过王祈隆一次,后来他们就经常在小路上碰见了。往往王祈隆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李青苹挺拔的身姿在远处立了等他。
两个人走到一起,有时说话,有时不说话。不说话的时候就那样无声无息走,各想各的心事。有时候李青苹会突然变得活泼起来,给他讲一些上大学时的趣事,王祈隆就会回忆起自己读书时的时光。都是一样从那些相似经历中过来的,说起来就感到亲切,两个人的距离就又拉近了许多,年龄的差距好像也消失了。李青苹说话时的表情,还有她微笑时的样子都像极了她的孪生妹妹,有时候她一边说一边笑,王祈隆就会变得很痴迷,傻傻地看她。李青苹发现了就会飞红了脸,她只以为王祈隆是在看她。李青苹还说一些她小时候的事情,姐妹俩长得像,老师们分不清。妹妹叫红桃,老师常常对着青苹喊红桃,对着红桃喊青苹,她们也不分辩。有一次发预防药片,甜甜的像糖一样,老师给青苹发了两次,她不声张,把两片都吃了;红桃没有发,就一片都没有吃。就连爸妈都会搞错,青苹割猪草弄丢了草筐,妈妈却追着红桃要打。红桃小时候就厚道,替姐姐挨了打都不分辩。
王祈隆来情绪时也会跟李青苹说一些儿时的事情,他的奶奶,他当初大学毕业时的情形,他那时的孤独和寂寞,见到每一个人都诚惶诚恐的心态,还很激动地讲起他的老领导肖明远。肖明远现在已经退休了,身体不好,他经常去看他。王祈隆什么都说了,甚至说到了朋友给他介绍的对象有一个叫黄小凤的,可他从来没有说起过关于许彩霞的事情。他不说他的夫人,李青苹也不问,好像她是理解他的。王祈隆很愉快,他一辈子都没有这样和一个女人娓娓道来地说过话。他觉得上天安排这样一对姐妹与他相识,是在补偿他。
过去是妹妹告诉她这个男人好,现在是李青苹自己觉得这个男人好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好,反正就是好。其实王祈隆就像是一个被搁置起来的电脑软件,如果通过某个程序把他激活,他好像总能派生出许多东西。说到诗词,他出口成吟。说到绘画,他甚至对许多作品都如数家珍。说到音乐,更是他的拿手戏。他几乎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面上却从来不显山不露水。她还奇怪,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官,却不带一点官派,更像是一个邻家的大哥。
王祈隆是个正派的男人,李青苹也是个没有邪念的女人,他们的交往是非常纯洁的,但是并不妨碍他们相互喜欢。两个人在一起聊天,一起上网,一起快乐地散着步,这样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有时两个人走在小路上的时候,李青苹还会像头麋鹿一样不安分地跳跃着,让王祈隆既赏心又悦目。王祈隆微笑,她也微笑。有时走在没人的田埂上,她会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臂膀,有时还把头放在他的肩上靠一会。王祈隆被这样一个妙龄的女郎挽着,就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胸膛,仿佛他又回复到年轻的时光,又重新走在了十几年前的路上。而身边的伙伴就是他那时心仪着的姑娘,他们幸福地交谈着。
王祈隆有时想,如果当初他是和李青苹相识结婚,他现在的生活该会是什么样子?如果生活可以这样继续下去,他是不是就得到了幸福?这样想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心里咯噔一下,一种隐秘的情绪,被他勾了起来。就像一个将军,听到了号角声。他最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的生活是不是就像摊煎饼一样,就这样平铺直叙下去?
王祈隆又想,如果用他现在拥有的一切去换回他的青春,然后重新回到那种无奈无助,凄惶生涩的日子,他有没有勇气再走一回呢?
他把目光定格在李青苹的嘴巴上,如果李青苹说的一句话,能被三除尽,他就有勇气;否则,就没有。
但是,李青苹始终不说话。他只好低下头来,看着田野在他的脚下慢慢地像后退去,好像被风吹动的一张张发黄的书页。那时刻他好希望,自己和这个挽着他臂膀的姑娘,就是夹在书页里被做成标本的书签啊!
第十一章(1)
王祈隆在开发区一待就是三年半。在这段时间里,他完全像是一架被闲置起来的机器,或者是一匹卸掉鞍鞯的战马,他甚至已经被很多人遗忘了。政治的追光灯,始终照耀的都是前台。
与王祈隆同时期的县委书记,有的做了副市长,有的做了市委副书记,还有一个已经到另一个市去当市委书记了。在这三年半里,王祈隆的日子是悠闲的,甚至可以说是滋润的。
王祈隆才四十出头的年纪,从权利的位子上退下来,这是他当初的设想。休整这一段时间之后,他的内心就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养出来的,闲适不光养人的身体,也养人的思想。这点点滴滴,都生长在他的内心深处,外人是看不出来的,被他含而不露的假象给蒙蔽了。他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他从小受到的并不是一般人的教养。他的奶奶从他知晓人事的时候就反复地告诉他,王祈隆从出世就注定不是个平凡的人物。他在随后的生活中已经验证了奶奶的预言。他不是个迷信的人,但也不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相信在物质的背后,还有精神的本原存在,至于那是一种什么东西,又是说不明道不白的。
后来,人们议论起王祈隆那几年的经历,都是拿历史上那些大人物的隐居或者谪贬作为参照系,说,王祈隆这个人,肯定谙熟为官之道在于以退为进,读了不少《厚黑学》之类的书。其实这都是外界的揣测罢了,王祈隆从来不读那些书,包括所谓的《领导科学》,他甚至看都不会看上一眼。有人说王祈隆的聪明才是真正的大聪明,轻松地就打了一个迂回战术,别人为了完成那么一个阶梯的攀升,无不拼得遍体鳞伤。淘汰的早已是心灰意冷,多少年后想起来,仍是忍不住咬牙切齿。就算是得胜者,过了许久都还是心有余悸,甚至没有勇气再提起那么一段历史。荣耀是成功者的战利品,但他们的暗伤却常年不能愈合,英雄泪都是洒在自己的床头的。所谓官场就是战场啊,在哪一个朝代,哪一种体制之下,终不会是坦途。王祈隆却几乎是不动声色地完成了同一级别的晋升。开发区同样是副地级的规格,他在这个岗位上三年的时间如果从政治的角度讲,完全没有虚度。他同样是在这样一个级别上走完了副职到正职所必须的过渡时间,而且又极大地降低了机会成本。
开发区在一个城市里,的确不是一个举足轻重的机构,但又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小王国。那几年,正赶上中央大力倡导对外开放,吸引外资成了一个重大的课题。开发区的主要工作便是与外商谈判,或者举办对外招商的项目发布会,这就有更多的机会使王祈隆走出去,让他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大。那个时候他才感觉到,一个县长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小得可怜。他想到了奶奶眼神里的那种无奈和绝望。他的小富既安的满足是对奶奶毁灭性的打击,也是对奶奶那么多年教育和熏陶的背叛,那恰恰就是农民意识的集中表现。奶奶的城市不是一个一眼就能望到边儿的县城,也不是一个被稀稀拉拉的村庄包围着的中小城市。奶奶的城市永远在远方啊!那个远方,王祈隆在奶奶去后曾经走到过,也许他后来所去的远方是连奶奶都不能想象的远,但却是奶奶想让他去的。奶奶述说过的那些故事里的场面他完全都经见过了,奶奶故事里没有述说过的他也一一经见过了。奶奶是死得早了几年,奶奶要是能多活几年,她也许是可以少了许多失意的。王祈隆觉得他现在终于能感知奶奶的心境了。
刚刚从书记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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