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他?”
“岂止见过,他还在我那儿做过半年的喷砂工。”
“现在还在你那儿吗?”杨军关切地问。
“走了,是他自己要走的。”周星不想把戴福生的事讲得太清楚。
杨军又继续说自己的往事。王健虽仍不肯把脸转过来,但显然在认真听老战友的自白。
“为了生存,我和村里人只得进村附近的小煤窑做了采煤工。这些小煤窑的安全通风设备都很差,矿主关心的是如何获取最大的利润,矿工的生命在他们眼里还不如他养的一条狗。很快灾难就降临到了我们身上,在一次矿难中,我们村一次死了十三个人,我也是侥幸死里逃生的。”杨军停顿了一下,语调沉重了起来:“王健,周星,你们一定看过《燎原》那部电影,你们一定不会忘记那些死难者的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号声!当我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时候,你知道我要吼出来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是‘毛主席,我想你啊!’”
周星的眼眶湿润了,背着脸的王健热泪滚落在枕上,杨军声音颤抖起来:
“年青的矿工死了,可丢下的年迈父母和孤儿寡母怎么办?他们还要活下去!我这个幸存者,这个昔日的英雄今日的狗熊,只得为了他们带头站出来,跟老板交涉抚恤赔偿之事。可结果又是令人愤慨、沮丧而悲哀的。老板挺着他的大肚子,手抱着那条价值三万多元的宠物狗,站在三楼的阳台上凶神恶煞地说:‘吵什么,都跟我回去!每个死人就赔二万六千元,多一分也不给!’老板的楼下站着一群保镖和保安矿警,我们连边也拢不了。后来,我们接二连三地上访和告状,但都失败了。知情人同情地告诉我:‘杨军,你们别告了!村长、乡长、县长在矿上都有股份,这官司你们打不赢!’王健,周星,我们是一无所有的无产者,在这个关口,我和矿上的矿工兄弟选择了作最后的斗争,全体罢工。罢工坚持了一个星期又以失败而告终,老板将我们全部开除了。他还是站在那三楼的阳台上,怀里还抱着那条名贵的狗,只不过身旁多了一位第三夫人。他得意洋洋地说:‘就凭你们这几个煤黑子想和我斗,能行吗?你们真以为自己是很有力量的工人阶级?告诉你们,时代不同了,你们这些人加起来,还没我一车煤的份量重!罢工?笑话!是昏了头吧?这年月两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膼的劳工到处是。你们不干有人干,外乡找工做的农民多的是!从今天起,你们都被开除了!好走吧!’老板还故意拍了拍怀中宠物狗的头说:‘宝贝,跟他们说拜拜。’那狗还真的气势汹汹的汪汪叫了两声。我当时肺都气炸了,真想一把火烧了这矿,杀了狗矿主。可面对那么多打手、矿区保安和他请来的公安人员,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周星忍不往插话:“简直是黑了天,草结人命,猖狂之极!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健终于激愤地扭转头抗争:“这天黑不了!我就不信这些官商一体的坏人能永远得逞!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起要报!”
杨军,这个昔日美帝国主义狂轰滥炸都炸不垮的勇士,语调变得如此悲凉:“矿难之后,村里的年青人绝望了,他们纷纷孔雀东南飞,一对对地远离祖辈依恋的故乡热土,抛下了年迈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一批走了,又一批走了,而且一走就是几年不回头。留守的孩子在夜夜思亲的梦中长大了,留守的老人一个个油尽灯灭了。有一天,我也终于坚持不住了,想带着最后几个青壮年也远走他乡,可在村口被一群老人、孩子拦住了。九十岁的叔公颤巍巍地手拄拐杖老泪纵横地对我说:‘伢子,你们再不能走了!给村里留下点希望,留下点火种吧!你是英雄啊!英雄是不能当逃兵的。你没看见,留守的细伢子、细妹子都快长成材了,你就留下来带领后生们创业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只要你留下来,我们老区英雄的精神就留了下来,老人、细伢子就有了主心骨,外出的人也一定会回乡来,你就别走了!’就这样,我留了下来,并将本已担搁多年的婚事再次搁了下来,又在心中暗暗发誓,不把村里人带上小康路,决不结婚!”
王健惊讶地问:“你还没有结婚,不是开玩笑吧?”
“我为什么要结婚?如果不能让后一代过上好日子,我宁可不让他们出生!”
周星被眼前的杨军感动了,他和自己一样有股儍劲,但周星还是提醒道:“你糊涂!好日子不是靠你一个人,是要经过几代人的奋斗的。再说,村里不还有干部吗,他们在干什么?”
杨军愤懣地回答:“他们!他们在盖自己的小洋楼,在修自己的小金库,在包养小情人;
他们在前腐后继地搞腐败,谁还有心管草民的生死。”
“怎么能让这种人当百姓的父母官?”周星不禁狠狠地用手在病床上敲了一下。
“他们的官位本来就是用钱买来的,不是我们选出来的。”杨军说。
王健接上问:“那后来你是怎么干的?”
“说实话,此刻我的确不知道如何干,我只剩下一腔热血了。当晚,我组织大家开了个会。面对众多企盼的眼光我说:‘你们不要都望着我,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大家一起来想办法吧,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大家说。’后来,我们想到一百里外的外县商品大市场需要大量的运输车队,可我们又没有买汽车的起动资金。最后,大家决定靠路吃路,短平快地弄一笔起动资金,够买一辆车就停手,没想到我们才干了一个多月就遇上了你们。”
杨军的话暂停了数秒,他望着王健,等待老战友的谴责。王健叹息了一声才说:
“遇上了我们是你的福气,你来得及终止犯罪,你避免了牢狱之灾。杨军,你知道吗?法律是无情的!不管你的动机如何,出发点的善恶;也不管你是否曾经是英雄,只要触犯了法律,就会受到制裁!”
周星若有所思地问:“你们买一辆卡车还差多少钱?”
杨军回答:“还差三万元。”
“那这样吧,这三万元我来帮你们设法解决。拦车收费的事就此打住,决不能再干了!否则谁也救不了你,那时,英雄真要变狗熊了。”
周星为人的仗义王健是看在眼里的,自到周星的雅艺轩工作以来,他总想帮周星多做点什么,当兵过来的人很自然就想到自己的老战友。他理了理战友这张关系网,找到了汪吉平这个名字。
市火车站附近一座四星级的湖滨大酒店土建已完工了,这楼有二十四层高,是南城市郊区贤湖乡桃花村开发的。这年月,近市郊的村镇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一寸土地一寸金,卖地就能发财,儍瓜都会当这村长。当然,乡村干部也有能人,他们懂得坐吃山空的道理,便将卖地的钱办实业;比如建大酒店,这也算是为村民和后代积公德吧。当然,乡村干部更明白,工程一开,钞票就来,哪个建筑商不想揽大工程做呢?想做业务,钞票开路,这道理炎黄子孙都明白,想得通想不通那是你自己的事。有了工程项目,这金子会自己长脚走进乡村干部的私人金库中去的,他们又何乐不为呢?否则,就不会诞生前腐后继这个新词了。汪吉平现在就坐在金字塔的顶尖上,他身为桃花村的一把手书记,过去,是全国劳模,五一劳动勋章获得者,省人大代表;现在,手中又握着湖滨大酒店各项施工权的王牌,真可谓是风光无限,要风得风,要雨有雨了。
王健和周星都不喜欢求人,特别不愿求处处得意风光无限的人;可今天为了拓宽周星的业务面,王健硬是死活将周星拉去找汪吉平书记。他说:
“你听我的没错,汪吉平是我炮火中生死与共的老战友,又在贤湖乡桃花村当书记;村里刚盖好的湖滨大酒店,肯定装修需要不少艺术玻璃,为什么不去找他做点业务?他给别人也是做,给我们也是做,我们艺术上还有优势,我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湖滨大酒店的办公楼在内院停车场旁的副楼中,已先行装修好了。汪吉平在五楼办公,周星和王健在一楼门厅口便被保安人员拦住了:
“先生,请问你们找谁?”
“我们找汪吉平总经理。”王健说。
“你们是哪个单位的,和汪总事先约好了吗?”保安的语气带着几分傲慢。
“什么!见他还要先约好?他是什么高级首长,告诉你,我是他老战友!”
“老战友也不行!他的战友少说有上百人,多说有上千人,谁知道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即便你是真的,没有预约,我也不能放你进去!”
王健一听,顿时便恼了,特别在周星面前更覚自己没了脸面。三言两语不合,他便和保安争执推撑起来。另一保安只得建议王健:
“这样吧,你的同伴不是带了手机吗,你打个电话上去,如果汪总同意见你,我们立刻放行,决不阻拦!”
王健却问:“汪总电话号码多少?”
保安不禁讥讽道:“什么!电话号码都不知道,还冒充是老战友!对不起,我只能叫你走了。”
说话间,好几名保安便上来赶人了。正争执不下时,电梯门开了,一位西装革履个子高大的人正威风凛凛地被人簇拥着走出了电梯房。王健立即大声招呼:
“汪吉平!汪吉平!”
很久都没有人这样直呼他的名字了,汪吉平不快地皱了皱眉头。他定睛一看,终于认出是王健喊他,便换成笑脸应道:
“哟!是老战友王健呀,多年不见,什么风把你吹这儿来了?”
保安这才知趣地闪到一旁,王健有几分抱怨地说:
“汪书记!汪总!如今你是鸟枪换炮了,见你比见我们部队的师长都难了!”
汪吉平并不感到尴尬,反而有几分得意地说:“那里!那里!你老兄也过奖了,我一个区区总经理,怎能和我们师长相提并论呢?手下几个看门的不懂事冒犯了老战友,我让他们给你赔礼道歉。”说话间他即刻把脸一沉,变得比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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