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回答:“站在上面工作时间一长,加上不断地爬上爬下,腿有时麻木,爬的时候有时腿还发软,抽几口香烟可以帮助提提神。”
赵文斌故作严肃地说:“小伙子,你这话有点问题。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人是威力无穷的,香烟提不了你的精神。你应该带着无产阶级的深厚感情,怀着对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无限的热爱来画这幅宝像,就什么困难都可以战胜了。”
面对赵文斌的无限上纲,周星无话可说,只能说:“知道了,我一定会好好完成任务。”
赵文斌又纠正道:“不是完成任务,是完成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他猛吸了两口香烟又继续教训周星:“忠不忠看行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宝像不仅要画好,而且要尽快地画好。刚才你说还要一个星期才能画好,这时间太长了。我今天来也是特意来通知你,还给你两天时间,无论如何要将宝像画完。”
周星一听发急了:“两天时间怎么够?也太少了!”
赵文斌把眼睛一瞪,说:“怎么不够?时间是死的人是活的。困难像弹簧,看你强不强,你强它就弱,你弱他就强。时间是可以挤出来呀!白天抓紧每一分钟,少抽烟浪费时间。”赵文斌自己却又连抽了两口香烟后才继续说:“晚上还可以加班吗。”
周星反驳道:“色彩画晚上看不准颜色,并不是我不愿加班。”
赵文斌顿时嗓门也大了:“没那种事,难道到了晚上红色还会变成黑色不成,你唬谁?解放军打仗难道还非得选个好天气不成?战斗任务一下,再坏的天气也得打,还得打赢。”
周星据理力争:“色彩学上的事你不懂,如果把所有的光源都关闭掉,任何物体也就看不出颜色了,红色也一样。色彩和光是分不开的,不同颜色的光源也会影响物体的固有色在人视觉上的感觉。还有……”
赵文斌打断周星的话说:“我不需要懂,我只知道忠不忠看行动。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赵文斌说完话扬长而去了,周星感到了无形的巨大压力。
第二天,天还没亮,周星便早早起了床。他带了点饼干,一边啃一边骑自行车往绘制现场赶去。他得为绘制毛主席宝像争分夺秒。当周星在架上把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时,天才刚亮,勉强可以开始绘制工作。从早晨到下午,他不停地画着,又时常地爬下爬上脚手架。渴了就喝几口军用水壶中的凉开水,饿了就在架上啃几口饼干。他得为毛主席献上自己的一片忠心。黄昏时,他觉得自己的色彩感觉越来越不行,动作也迟钝了许多,上下脚手架时身体明显地发软和颤抖,不知是因为饥饿还是因为疲劳所致。他真想休息一会,但不行,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周星心中暗暗地默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站在架上的周星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站立不稳,他本能地用手抓住身旁的竹竿定了定神,恢复了一下。潜意识告诉他必须加强架上的安全措施,但怎么加强呢?眼前没有可供选择的材料。他突然发现脚手架下的地上不知谁丢弃的一根草绳,灵机一动,便立即爬下架将那根草绳捡了起来。他将草绳分别绑在身后左右两根粗竹上,这样可以防止自己在画入神,不经意地退后观察整体效果时出意外。将草绳绑好后的周星用手拉了拉,绳子似乎还结实;于是,他很快又投入了工作,希望在天完全黑下之前再画一些部分。完全紧张投入工作状态的周星调整了一下主席像眼睛部分的色彩,不自觉地后退想观察一下眼睛的神态刻画得是否理想。突然,他觉得脚下踩空,身体猛然向后翻下。身后的草绳有力地挡了一下,他本能地想抓住这根救命的草绳,没想到草绳居然断了。周星的身体迅速往下掉,危急中他顺势用手勾住了右边脚手架上的粗竹,但事故的突发性和身体下坠的重力,使周星的身体继续猛向下滑。竹片、竹刺、篾片立即在他的手、脸、身体、大腿、裆部穿插、划出许多伤痕。“嗵!”地一声,周星终于沉重地摔在了地上。他的大脑中一片空白,没有昏迷,却像死人一样躺在地上,浑身麻木,一口气憋在胸中转不过来,好像立即会死去一样。此时,他看不清四周惊呼着围过来的人,只存在模糊的潜意识在告诉自己出事了。二位好心的年轻人见周星划破的伤口中还在渗出鲜血,想扶周星坐起来,被一老者制止:
“别动,千万别动,让他舒缓过一口气再帮他。”
过了一会,周星终于如深呼吸般地“嘿!”了一声,睁开了微闭的双眼。刚才那二位好心的年轻建筑工人又过来搀扶周星,他摇着手示意不要;因为逐渐恢复的知觉和疼痛告诉他,身上已划伤多处,大腿两侧和裆部尤感钻心地疼痛。他自己小心翼翼缓缓地坐了起来,想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正好一眼瞅见随同自己一同掉下的香烟,那支烟还未熄灭。他伸手捡过香烟,坐在地上吸了起来,身上的血还在缓缓往外渗。围观的群众发急了说:
“小伙子,你还抽烟,快去医院啦!”
高个儿的青年建筑工人则说:“你懂什么,这画家身上疼得利害,想抽烟镇定一下情绪。”
另一位也说:“我们建筑工人就怕高空作业出事。你们领导也是,高架上怎么一点防护措施也没有?拿人命开玩笑哇!还关不关心群众?”
那位老者则说:“这小伙子够忠心的了!为了画好这幅宝像已连续画了好几天。今天就更加了,可能是为了抢时间吧,天还朦朦亮就开始了工作,爬上爬下地画了整整一天,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我就看他站在高架上一口饼干一口凉水的坚持工作,真是好样的!他伤得够重,我们去喊辆救护车吧。”
就在这时,特意赶来监察工作的赵文斌分开人群挤了进来。他见周星伤痕累累地坐在地上抽烟便问:“周星,你这是怎么回事,弄成这付模样?”
已经镇定了一点的周星,疼痛仍使他的手在颤抖不住,他回答:“不小心摔了下来,差点把命都丢了。”
赵文斌露出一脸不高兴的神色说:“你为什么不小心点呢?”
“画的时候注意力高度集中,就没有注意自己的脚下,后退观察时一踩空,就摔了下来。”
“你这一摔不要紧,画宝像的任务怎么完成?”
“你放心,不管怎样,我明天都会坚持把主席像画完的。”周星倔强地回答赵文斌。
这时高个儿的青年建筑工人不满地对赵文斌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这个画家同志因公负伤,没见你关心一下问候一声,还要他画下去,你知道他的伤有多重吗?”
赵文斌不满地盯着说话的建筑工人:“你是哪个单位的?知不知道给伟大领袖毛主席画宝像是一项重大而光荣的政治任务,担误了时间你负得起责任吗?解放军战士在战场上轻伤不下火线,重伤坚持战斗,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坚持工作?”
那青工毫不示弱地回敬道:“臭老九,你别拿着高帽子吓唬人,想教训我,没门!我是工人阶级,堂堂正正的可以领导你们的工人阶级。政治任务为什么不可以换个人来完成,受了伤就得治,你懂不懂?”
这时去叫车的老者过来,打圆场说:“我说你们别争执了,救护车已经过来,赶紧准备去医院检查治疗吧。”
周星不幸之中算万幸,尽管伤痕累累,但多是外伤,并没有伤筋动骨。生殖器的阴囊也被竹片刺伤,但没伤及睾丸。
第二天,周星带着伤疼,终于坚持把毛主席宝像画完了。
“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文艺界的斗、批、改学习班浩浩荡荡开进营地后,第一件事就是分清敌我。谁是敌?谁是友?摆在面上已揪出来的人要进一步审查、批判,没有揪出来的敌人还要深挖、揭批。究竟有多少阶级敌人?什么样的人是阶级敌人?只有天知道,反正是谁挨上谁倒霉,一辈子也别想翻身。一时间整个营地乌云满天,人人自危,特别是出身不好的,有历史问题的,参加过武斗的人个个心惊肉跳。历来搞政治运动的特点就是发动群众;于是,营地大院中的大字报、标语、漫画又一次铺天盖地,互相攻击,互相揭发。
群艺馆原来的《无限风光战斗队》早已自行解体风光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群众艺术馆革命领导小组,和进驻的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革命领导小组的组长是史文豪,副组长是万山红。善于随机应变的原“无限风光战斗队”副队长赵文斌,由于在武斗的关键时刻转变快,也成了革命领导小组的副组长。他比以前更神气,更风光了,嗓门比以前更大,动不动就训人。这也难怪,以前的《无限风光战斗队》只是群众组织,如今的领导小组是官方认可的基层领导机构,他能不神气吗?按常理,赵文斌现在是贴了护身符的领导班子成员,有整人的特权,没有被整的顾忌;但是,这只“一只脚的蟆蝈”心虚着呢。他看大字报比谁都认真,像一只偷了鱼吃的馋猫,一只干了坏事的狐狸,在糊满了天地的大字报中穿梭、嗅、闻、寻找猎人的气息和方位。自从工宣队进驻以后,他就没有睡过踏实的觉,担心即将解放站出来的干部李亚如不会放过自己;更搅得他神魂不安的是在那场武斗中发生的事。晚上,赵文斌在梦中又回到了那个炮火连天的日子,去年的夏天:
秀江市造反大军开始全线崩溃,据点之一的市群众艺术馆中,红卫师的一支小部队刚撤出。还在冒着黑烟的群艺馆成了暂时的真空地带。这时,赵文斌一个人偷偷地潜回了单位。院门口用排练厅的长靠背椅及沙包、湿棉被搭起的临时防御工事东倒西歪地躺着。办公楼的门口用钢琴堵着,琴身上也搭着湿棉被。誉称器乐之王的钢琴已是遍体鳞伤,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失去了能震撼灵魂的声音,沦落成了为人挡枪子儿的奴隶。湿棉被还在滴滴答答地为自己和共患难的兄弟钢琴流着泪。群艺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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