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如这位从抗美援朝战火中走过来的三十六、七岁的女战士,经过文化革命的洗礼,变得更冷静成熟了。她今天特意穿了一套旧军装,迈着战士矫健的步伐走了上来,又雄赳赳气昂昂地在毛主席像前庄严地行了一个军礼。在上次的“揭盖子”会上,当周星生命危险的关键时刻,是她,用报架上的空木夹挡住了赵文斌无情而致命的偷袭。也正通过这件事,让李亚如更加认清了赵文斌的嘴脸。对一个无辜的年青同志下如此毒手,还有自己那个未出世便流产在批斗台上的孩子,不都是这个姓赵的造的孽吗?这难道是一般的历史问题?这样的人一旦当了领导还得了!想起这些,李亚如便义愤填膺,她激动地说:
“同志们,今天的揭批深挖大会是上次会议的继续,是阶级斗争在我们群艺馆,我们文化艺术系统的继续。任何阶级敌人都有个规律,那就是‘揭乱、失败、再揭乱、再失败,直至灭亡。’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想不斗也不行。但不管敌人如何地阴险、狡猾、垂死地挣扎、隐藏得再深,最终,还是逃不脱覆灭的命运。赵文斌,就是这样一种人,是隐藏在秀江市群众艺术馆的阶级敌人!”李亚如用手狠狠地指着赵文斌。
赵文斌不甘心地把头一扬,用他因充血而沙哑的嗓门说:“你血口喷人!李亚如,你必须对你今天的言行负责。”
李亚如坚决地反击道:“是的,革命者的责任是对革命负责;而你,你将对你的反革命罪行负责!同志们,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如果要问在上一次的会议中赵文斌为什么要把斗争的矛头指向周星,道理很简单,就是为了把水搅浑,转移目标,逃避正义的惩罚。然而,世界上的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不为。下面,我要讲一段档案的故事:那是武斗刚结束时,造反大军红卫师一支小队刚从我们群艺馆武斗据点撤出,这一带街区成了暂时的无人区。武斗中,我一直在市郊非武斗区的相对安全地带,躲避这场非正义的战争。那时两派都忙于武斗,谁也顾不上管我这个被批斗的当权派。由于担心单位的财产和重要档案会有重大损失,我便冒险独自一人潜回了单位。回到单位,只见到处一片狼籍,有的地方还在冒着战后的余烟。突然,我听到楼上有人的脚步声,顿时警惕起来,便轻轻地跟踪过去。我看到前面一个黑影向档案室溜去,并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就在他回头张望的瞬间,我惊讶地发现这人竟是赵文斌。这个人的底细我是十分清楚的,是个有历史问题并十分狡猾的家伙。他在这个时候回单位要干什么呢?我决心追踪下去弄个明白。……”
李亚如的发言像一发发炮弹击中了赵文斌的要害,令他如坐针毡,上天不成入地无门,头上豆大的汗珠擦得没有冒得快。他的脸色有如变幻的特写灯光,时红、时白、时青、时灰暗。他真想逃跑,但跑不了,一双双眼睛像无形的镇链已将他牢牢地擒获。其实,真正具有威力的还不是这些眼睛,而是这特殊年代,特殊的环境,用特殊的思想织成的一张巨大的网,这张网足以覆盖住中国历史中的一段时空隧道。李亚如在发言即将结束时又拿出一张还未燃尽的档案材料说:
“同志们,这就是赵文斌当时烧毁的档案幸存部分。他可能万万没有想到,‘此人不可重用’几个字居然奇迹般地没有烧掉,被我捡了回来。赵文斌!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话说?”
赵文斌终于如烂泥般地瘫软了下来。
主持会议的群艺馆革命领导小组正组长史文豪这时站起来宣布:“现在,革命群众可以采取革命行动,将隐藏极深的坏分子和历史反革命分子赵文斌押上台来。”
退伍军人共产党员贺军快步向赵文斌走去,经过周星身边时用手捅了他一下。小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今天的确有点晕了。一旁的万山红说:
“你还楞什么,叫你去参加革命行动,将赵文斌抓上来。”
周星如梦初醒,忍住尚未恢复的伤痛,立即和贺军冲过去,把赵文斌架了个“喷气式”押上台。这赵文斌身靶子挺肥大,又死撑着不肯老老实实地跪下,早窝了一肚子火的周星对准他的脚后弯就是一脚。赵文斌“扑嗵!”一声跪了下去,又想挣扎起来,周星立即在他小腿上用力一踩,他终于呲牙咧嘴地老实了许多。会场上轰动了一下,立即又有人带头喊起了口号。每个人今天的嗓门都特别大,似乎只有最大的嗓门才能表达自己阶级立场的坚定,和划清界限的决心。口号声刚落下,又出现了一种奇观,站在台上一角陪斗的刘沙河惊恐地用力搧起自己耳光来,口里还不住地咒骂自己:
“我不是人!我该死!我一直受他利用,为这个坏蛋作伪证,把水搅浑……”
在座的群众中一些曾看风使舵跟着赵文斌转的人,纷纷反戈一击或是主动检讨;说自己没有认真学好毛主席著作,没有改造好自己的世界观,所以被赵文斌利用,又一次在阶级斗争,路线斗争中站错了队。有的人还诚恳地向周星赔礼道歉。此时的周星已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的脑海中一片混乱,没有胜利感,有的只是心有余悸和许多想不通想不透的问题。他疲惫万分,脊梁骨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有句心里的话他不敢说出来,那就是希望学习班能快点、早点结束。一闪念间,他突然又发现自己是个很愚蠢的人,一点都不懂得政治投机。自己画毛主席像时从脚手架的工作面摔下来受那么多伤,第二天仍坚持完成了任务,怎么就不会讲一些豪言壮语呢?那些豪言壮语一经炒作,自己不就成了先进典型,甚至可能成为英雄事迹。这次到好,险些成了狗熊!转念又想,自己为什么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不就是因为自己能实实在在地做人做事。还是被人称为“老黄牛”的老爸说得对:“老百姓心中有杆秤,老实人到头还是不吃亏。”
第17章 欧文涛病逢淫贼 张大山扶危定倾
每逢农历的三、六、九是旭日公社赶集的日子,社员们虽然生活清寒贫苦,但祖辈传下的习俗是不会改变的。农民在集日把自产的农副产品带进市场,好歹可以换点零花钱,或是以物易物调剂改善一下生活。集市的所在地是公社拐角的旭日大街,约十米宽的黄土街道有一公里长。街东有座小学校。街西有座七层的古塔。街中段有一座较大的祠堂,在祠堂的院落中还有一座纯木结构的古戏台,祠堂的大门口还有一对石狮子。大街上卖的都是农副土特产品,唯有祠堂古戏台四周有些通俗读物、文化用品之类,因而这里也就成了各队知青赶集时的热点。自从知识青年下到了这一地区,集市上便有些戏剧性的变化。刚落户的时日,各点的知青们忙着添置一些无法带来,或是意料之外的基本生活设施,集市上知青成了购买力最强的一族,被牵动的市场顿显生机和红火。赶集的贫穷社员和生意人都笑脸相迎,热情地拉着学生娃做生意,唯恐跑掉了财神。时日不长,知青们的贫穷本质便暴露无遗,他们根本没有底气,用的钱是父母省吃俭用寄来的。生产队要到年终才有分红,知青们不能同工同酬,分红时不倒赔才见鬼呢!这时;知青在社员心中又变成了可怜的一族。集市上的善良者对知青报以同情和叹息,生意不成仁义还在,热情之心仍旧不变;市侩者则对知青报以鄙夷,甚至不屑一顾地说:“走开吧,别问价了,你买不起的!莫担误我做生意。”当知青们前脚离开,这种人便在背后指着背影骂:“真是,没有钱色又重!”但是,读书人总是留恋着文化,没有钱就逛吧,逛也是一种享受,何况在集市还可以会到许多同学呢。于是赶集对知青来说便成了逛集,凑凑热闹,饱饱眼福,会会朋友,获取信息,也算是一种知青文化吧。
前进生产队四位女生因兴趣上的差异便走散了,欧阳文涛和工人女儿曾小芳仍在一块,不知不觉便逛到了古戏台边上。生意人就是精明,自从来了知青后,这个没有新华书店的集市增加了流动书摊。书摊虽小,却是知青获取精神粮食和了解外部世界的窗口。这些男生和女生除了部分在红卫兵运动中变野了外,仍有不少人热爱书籍。人就是这么怪,一旦失去了便倍觉珍贵,离开了学校反觉得知识的重要。一些爱学习的娃仔们舍不得打牙祭,却省下钱来买书,在书的王国里他们能找到理想看到希望。遗憾的是在这个红晕浓罩的年代里,可供选择的书实在少得可怜。书摊上的书都像是一个爹妈生出来了,连字贴都是革命样板戏的台词或是毛主席语录。欧阳文涛翻了几本实在找不到什么满意的新书。突然,她发现摊角上有一套很旧的线装书,也不知是不是售品?什么年代了,还有人敢卖旧书,不会是“封资修”的东西吧?她好奇的拿过来翻了翻,哇!立即惊喜兴奋起来,这不是石印老版的《芥子园画谱》吗,里面山水、树石、花鸟、翎毛、虫草、动物应有尽有。她立即想到心爱的周星大哥,已经很久没收到他的来信了,他现在还好吗?欧阳文涛记得周星曾多次提起过,中国有一套极好的传统中国画谱叫《芥子园画谱》;许多优秀的中国画家就是从临摹这套画谱开始步入艺术殿堂的。周星想买一套画谱却没有缘分,今天是天赐良机,可千万不能错过,我要给周星一个惊喜。多少次总是周大哥关心我,我却不能为他做点什么。想到这些,欧阳文涛的脸上骤然飞起一片喜悦的红晕。她不动声色的问摊上的营业员:
“这旧书也是卖的吗?”
“是朋友放在这里代售的。”
“这可是四旧,‘封资修’的书籍,你也敢卖?”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可是中国有名的传统画谱,都是讲授绘画技法的,怎么说是‘封资修’的东西呢?你不懂就别瞎说。我朋友说过,此书只卖给知音,那怕钱少点。如果不是急需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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