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恨在心,故而用来杀他。再者,此银锭甚重,拿取之时不免意外,而后不自觉的将加大手力拿取,如此可确保树上青砖掉下。”
苏公幽然叹道:“邵先生果然精明过人,但此计谋中最绝妙之处,乃是将弓弩弃于园门口花草丛中。此一着令苏某误入歧途甚久,与邵先生陪伴苏某品诗一着適以相成。我等寻得弓弩,便认为:或是凶手逃离现场时仓皇中遗落,那凶手必是园外之人;后又细想,或是凶手有意放置花草丛中,令我等寻得,以为凶手逃出园外,而凶手实是园内住宿之人。无论哪般推测,我等有个前提,便是案发之时,确有一个凶手,即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如此,加之邵先生始终陪伴苏某,苏某无论如何,亦不会怀疑到邵先生头上。”
众人闻听,暗自惊叹,此计可谓天衣无缝。邵闻叹道:“人算不如天算,邵某万不曾料到此中如此曲折,你等人人欲杀葛中区。待到丑牌时分,邵某回来,那蜡烛已然燃尽,邵某便新燃了一支蜡烛,又将原残余蜡块抛出窗外,放下窗扇,取下银锭上的鱼缕,而后裹了银锭,狠狠砸了葛中区头颅数下,方才解去心头之恨。邵闻出得房来,绕至屋后,拆了绳索,弃于坡下,而后将弓弩放置在园门口花草丛中。”
众人嗟叹不已。苏公叹道:“闭合窗扇、银锭砸头颅、放置弓弩,皆在丑牌时分,与命案发生之戌亥时分,相距颇久,令苏某好生疑惑。”邵闻淡然一笑,道:“邵某知苏大人来我诗会,心中惶恐,遂冥思苦想,谋划此计,自以为天衣无缝,到头来还是逃不过大人法眼。”邵闻言罢,站立起来,至徐君猷面前,淡然一笑,道:“若非苏大人在此,不知徐大人将擒拿何人归案?”徐君猷一愣,环视众人,幽然叹息,默然无语。
苏公唏嘘长叹,道:“邵先生真仁义之士,可惜呀可惜。”邵闻回头望着苏公,苦笑道:“可惜甚么?”苏公叹道:“可惜有些话语,苏某不得不言。”邵闻一愣,问道:“甚么话语?”苏公望着邵闻,叹道:“其实真凶非是邵先生。”众人闻听,瞠目结舌。邵闻脸色顿变,疑道:“苏大人何出此言?”
苏公叹道:“邵先生又何必隐瞒?”但见苏公摸出一张残纸,示与众人看,残纸上兀自有“风集”二字。邵闻脸色大变,甚是惊疑。苏公叹道:“邵先生谋杀葛中区,非是甚么假银锭之事怀恨在心,实是另有目的。苏某勘验尸首之时,见得葛中区衣裳零乱,分明有人曾在尸身上搜寻甚么。后来,幸得徐大人析小察微,自葛中区床头木板下寻得此纸片。若苏某不曾言错,邵先生此番目的,乃是为了此卷书。”邵闻望着苏公,呆若木鸡。
众人皆来看残纸片,不知“风集”二字何意。苏公叹道:“葛中区将此书藏于床头木板下,被邵先生寻得去,不想竟撕扯留下半页纸来。此书究竟隐藏甚么玄机,竟使得你等争夺?‘风集’二字,究竟是何意?苏某思来忖去,疑心一人。”众人闻听,面面相觑,眼巴巴望着苏公,不知他要道出何人名字来。
苏公拈着胡须,淡然望着叶来风,叶来风满面惊恐,吱唔道:“苏大人看小人做甚?莫不是疑心小人?”苏公淡然道:“敢问叶相公诗集唤作甚名?”叶来风惶恐道:“《来风集》。”待言出,猛然醒悟,连忙道:“小人《来风集》与此毫无干系。”徐君猷冷笑道:“撕去的那一截,不知是不是个‘来’字?”
叶来风惊恐万分,急忙站起身来,正待跪地申辩,早被苏公拦住。苏公淡然道:“此不过是与叶相公《来风集》巧合而已。苏某请得知府管家徐溜前往黄州城,到得二岭斋,寻问葛中区家眷并伙计,寻得些蛛丝马迹;后又请马踏月马将军二度赶往黄州城,寻得了此残纸字迹主人。若苏某不曾言错,此诗文集其名为《东风集》!”苏公言罢,邵闻面如死灰,垂头叹息,又有一人呆若木鸡。
苏公叹道:“《东风集》之东风乃是人名,非是他人,便是隐居黄州的官宦祝东风,亦就是祝公子之父亲!”众人大惊失色,皆来看祝良夜,但见祝良夜茫然若失,不时嘴角抽搐几下。良久,祝良夜站立起来,望着苏公,苦笑一声,道:“不知苏大人何时疑心上我?”众人皆愕然。
苏公叹息道:“那日,花冕大闹二岭斋,苏某亦在场,后自二岭斋出来,行至街中无意见得一男子,身着青衣锦袍,那男子径直进了二岭斋,若苏某不曾看错,此人便是祝公子。可惜祝公子却未留意苏某。次日,祝公子来东坡雪堂,邀我赴诗会,苏某问道:‘祝公子近几日可曾去得二岭斋?’祝公子一愣,连连摇头道:‘不曾去得,不曾去得。大人何故问起?’苏某并未追问,但一瞥之间,却见祝公子眉目间闪过一丝惊恐之情,苏某心中甚是疑惑!祝公子为何矢口否认此事,莫不是有甚秘密?”
祝良夜叹道:“大人不曾看错,那日确是良夜。”苏公幽然道:“徐溜前往二岭斋打探,已然查证此事。今日又闻曾相公言道:祝公子邀葛中区入社,欲假其书坊之便利,为诗社众友刻印诗集。曾相公闻祝公子言过,葛中区答应只收取些刻印本钱,约莫二三十两银子。但在昨日申牌时分,曾相公无意听得祝公子与葛中区言语,那葛中区竟开口道要五百两银子。曾相公又听得葛中区道:非是葛某食言,此些诗集可值五百两。祝公子颇有些恼怒,恨恨道:你这厮怎的言而无信,待祝某思量后再与你答复。那葛中区呵呵笑着,口中道:甚好,甚好。祝公子家中富足,区区五百两算得甚么。”
曾识满脸愧色道:“确是曾某无意闻听得。”苏公叹道:“葛中区所言诗集,非是你等诗友诗集,而是此《东风集》。若苏某不曾言错,定是葛中区以此《东风集》要挟祝公子,索要五百两银子。”祝良夜叹息道:“确如大人所言,这厮以此要挟良夜,但非是五百两银子,而是五百两金子。”众人闻听,惊诧不已。
苏公疑惑道:“那葛中区如何得到这本诗集?这诗集中又隐藏着甚么秘密,竟值得五百两金子?”祝良夜叹息道:“言来却是良夜之罪责也。良夜本想尽些孝道,将父亲诗文刻印成卷,以求流传后世,便去找葛中区商议,那葛中区当即应允,良夜便将家父诗文手稿交与了他。良夜万万不曾料想,这葛中区为人鼠心狼肺、阴险歹毒,他竟从家父亲诗中寻出一些词句来,只道家父讥讽朝政、诋毁圣上、同情旧党,并扬言要告发到州府并京城。良夜惊恐万分,只得前去求他。这厮开口便要二百两金子,良夜无奈,只得答应,只道诗会之时将金子与他。不想昨日,这厮竟又变卦,开口要五百两。良夜无奈,只得起了杀心。”
苏公叹道:“如此推想,邵先生早众诗友先来一日,乃是与你密谋对策。待昨日,你与葛中区最后交涉未果,夜间便实施行动。”祝良夜淡然一笑,幽然道:“此是无奈之举。”苏公又道:“苏某感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祝公子似颇多感触,只道:这世间确有些事情事与愿违,到后来悔悟,倒不如不做的好。今细想来,端是祝公子肺腑之言。”祝良夜点点头,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良夜真是追悔莫及。”苏公叹道:“祝公子有了前车之鉴,故而对此次诗会,心灰意冷,但又不想冷了诸位诗友之热心。苏某读得祝公子之《良夜集》,只薄薄数页,不过五首诗,且诗文平平,味如嚼蜡,远不及他人诗文。苏某心中甚是疑惑,隐约觉得祝公子似有难言之隐。”
祝良夜凄然笑道:“良夜唯恐自己诗文误入葛中区之手,故而选得五首低劣之作,滥竽充数罢了。不想如此小事,竟也惹得大人疑心。”苏公叹道:“此案案情复杂,嫌疑甚多,但苏某却并未疑心祝公子。如今想来,有一事亦甚可疑。”祝良夜疑惑道:“不知甚事?”
苏公叹道:“徐大人、苏某与祝公子言及葛中区,祝公子颇有感触道:‘良夜亦曾看错此人了。不瞒二位大人,为了众诗友诗集之事,这厮得寸进尺,竟出尔反尔,一再提高刻印价目,令良夜颇有些不快。’今想来,祝公子此言或是另有深意。徐大人亦叹道:‘葛中区贪夫徇财,到得最后,终于死在钱财上,临断气时亦要拿着一颗银锭陪死。’祝公子笑而不语。待苏某言道:‘古人云: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葛中区一生算计别人,图谋多少钱财,到得死时却拿着颗假银锭,端的可笑。’祝公子默然无语。那时刻众诗友皆不知假银锭之事,苏某道出,祝公子竟无丝毫诧异之情,亦不追问。今想来,祝公子笑而不语,那一笑或有深意吧。”
祝良夜闻听,惊疑不已,幽然叹道:“苏大人好生厉害,竟窥见得良夜心思。可恨葛中区这厮欲壑难填,良夜自此受制于他,他不死便是我死,或是我全家死。此事与邵先生毫无干系。”邵闻哈哈笑道:“错矣错矣。祝公子胆小怕事,怎生敢杀人?邵某乃祝公子之好友,闻听得葛中区这厮阴险狠毒、无耻至极,心中甚是恼怒,恨不能手刃这等奸诈小人,为民除害。此中谋划并实施,皆是邵闻一人所为,与良夜并无干系。今看来,邵某确是为诸位诗友除了祸害。”言罢,哈哈大笑。
众人闻听,颇为感激,皆至徐君猷面前,恳求知府大人开恩,从轻处置。徐君猷一脸茫然,不知如何是好,把眼来望苏公。
那厢苏公手捋胡须,面容凝重,呆呆的望着一盏油灯,那灯火在微风中摇曳,心中甚是感慨:葛中区者,分明便是李定之流,回想元丰二年,乌台诗案之中,自己便“以诗赋文字讥讽朝政”获罪,祸及朝中并地方诸多好友,险些丢了身家性命。
苏公苦笑一声,喃喃道:“呜呼,文字之罪,何其可怕……”
(本卷完)
后注
一、小说中“秋兰送客齐安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句,借用了李贺《金铜仙人辞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