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这个意思,”他放下杯子,朝她走近了两步,“但这并没有什么。”
“其实我不是这意思,”她坚定地说,“我绝对没有意思要对上帝所做的一切显示自己的不知好歹。这儿可比监狱里强多了。我应该记得那里的情况。最近我有些想家,我常常想起以往的日子,想起我父母活着的时候……”
“别说了,艾米,”彼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断艾米的话,他只是觉着自己应该劝她别说了。他自己在这世上的生活已经教会他:你不可能指望自己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如果一个人老是沉溺于过去的回忆,沉溺于已经丧失的东西,沉溺于已经不可能再来的时日,那本身就是一种折磨。彼得自己已经尽自己所能地拒绝了许多,如果不这么样,结果只能是精神崩溃。
她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也知道,不要耽心。我想这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吧。肯定是天气。一年中间有一些时候你总禁不住要回忆一些以往的事。以前我自己一直忍着。可今天是个阴沉的日子。你注意到了吧?先有一点阳光,然后是阴天。你知道它使我想起了什么吗?我从学校放学回家,站在自己家的后门口,闻到了我母亲正在烤巧克力饼干的香味。”
“你这么想就会更难受的,”他说道,他知道如果她哭起来,自己便有理由搂住她了。
“我不管,我宁愿有点痛苦的回忆,也比什么都没有强。”她的语气是什么都不在乎的,好像是在驳斥他。“有的时候,我真怕我连痛苦都感受不到了,我害怕我已经麻木,成了行尸走向了。”
“你当然不是的。”
她点一下头,“对,我不是的。这正是我今天意识到了的。但我已经在某一方面死去了,如果我们都把自己的回忆埋藏起来,甚至逃避痛苦,那我们也都在某一方面说是死去了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不明白,我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
无论他现在的脸色如何,他都得改变它了。但他却做不到。因为他想不透自己所做的一切,埋葬自己的感情、回忆,怎么就会使自己成了行尸走肉呢?他一直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活下去。
“这是矛盾的,对吧?”她又接着说,“到这儿来以后我又觉着自己获得了生命。而正是在得到生命后,我才这么样地恨这地方。我感觉到了恨,而我在想,自从我感受到类似的这种情感以来,已经有多少时间过去了。我也感受到了别的东西。”
一种嫉妒的刺痛扎在彼得的心上。无论她感受到了别的什么,反正不会是对彼得的感情,而只能是为了躺在地板上的那个陌生人。
“这种情形就好比你在坟墓里呆了一夜,你所能感受到的是你好热爱生命。”这是她的结论罢。但从她的嗓音里听不出一丝快乐,至多只是一种简单的客观结论,一种判定而已。他勇敢地竭力要弄清她的意思,便说:“你呀,艾米,我只知道,活着……呃……,这是基督徒的责任,对不?我小时候学会背诵的那些诗篇不是说:你因为你自己的罪而死,而上帝则凭着基督使你复活?你知道是谁死了吗?”他用手指一下身边的黑暗,仿佛它包含着他所谓的那些人,“好些追捕我们的人,好些想把我们关起来的人,他们才是死了的。他们所以嫉恨我们,因为我们活着,有生命,而他们却死了,他们正想我们跟他们一样,所以他们要我们跟背叛我们的道,如果他们做不到,就会……”他的话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他突然觉得她像一个聪明智慧的老大姐,而他在她眼里不过是稚气的小男孩。他觉着自己已经给看透了。这使他很不自在。他发现自己是在做不自量力的表演,所以看上去有点做作。而她注视自己的那种神情,也正是姑娘们在面对那些尽量要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小伙子时,通常会露出的眼光。这也是一种第六感官吧。“对不起,我说得多了一点。”
“你很可爱,彼得。”她轻轻地说了一句。“要是在正常的环境当中,姑娘们若与你共处一定是很幸运的。”
他的心一下子像要从胸膛里蹦了出来,他的口有点发干,他想这么说:“那么您呢?你会怎样看?”可他并没有说,仅此而已。
她的微笑有点勉强。“可眼下,可谈不上是正常的环境。”这么说了一句,她便朝着门口走去,然后消失在走廊上的黑暗当中。
彼得想在房里自己踢自己。“感受?我真想告诉你我究竟有些什么感受!”他这句话只能跟那躺在地板的陌生人去说了。
跟彼得一样,山姆也做了一些奇怪的梦。醒来后他躺在床上,竭力把梦中的那些片断连起来。他想通过拼凑这些梦而寻出潜藏在梦底下的意思。首先,他梦见了自己的幼年时代。他在梦中与儿时的同伴们在树林中玩耍。他们在捉迷藏。他站在那儿,等同伴们都藏好了再去找。他先数十下,然后再往那些平时老是藏人的地方,要不就是看哪儿有些不一般,便往哪儿去找。可他甚至连“快手弗莱迪”都抓不到。弗莱迪所以叫“快手”,并非因为动作快,而是人家认为他慢吞吞的。他是个肥胖的孩子。你要知道,如果连弗莱迪都抓不到你便肯定有点什么麻烦了。山姆接着再找他那些朋友,可找来找去找不到人,山姆有点厌烦了,打算干脆放弃回家算了。“奥利,你出来吧,你赢了,”他大声地喊道。可是没有人答应他。他又喊一遍,回答他的只是那只头朝下的小鸟的叫声。最后他听到灌木丛中有什么在沙沙作响。他现在可以肯定:里面有人,至少有一个人吧。他爬到灌木丛中去就能抓住一个,不会让他跑掉的。他往树林中钻去,跌跌撞撞地走了好一阵,眼前是一片林中空地。他眼前的一切使他大吃一惊:这是一辆加了掩蔽网的坦克车。它像一尊怪兽蹲在那里。那怪兽一下子转过身来,恶狠狠的眼光盯着他的心脏。
梦总是以往经历的事情的一部分。山姆心里想,他的眼光落在天花板上,这是牧师的那间办公室。小时候他曾跑到放坦克的车库里去。日后,当然是很久以后,那些藏坦克的反叛者们领导了一场最终失败的革命。可就是在梦中,山姆对此也困惑不解。
看见坦克,山姆觉得很害怕,转身便跑,循着林中的原路跑回来。但在梦中,他已经不是孩子,他已经长大成人了。他拼命地从灌木丛中爬过,他已经找不到路了。他心中一惊慌。但在梦中,他还明白,有某种不可名状的惊恐在驱赶他,逼迫他不要停下来。他的心都要蹦出来了。他的腿已经迈不动,沉重得提不起来。可这时树林一下子让开了,露出一块开阔地,满到处是墓碑,好多坟墓都裂开了,里面的棺木露出来。棺木也是散乱的,东一块木板,西一块木片。眼前已经是教堂的墓地了。这正是他到这儿来的第一天便感到吃惊的那墓地,他不能不与它为邻。虽然那模样很熟,可他并不能安心。他狂奔起来,可脚下给绊了一下,一头撞在一个枫木的十字架上,便一下子栽倒在松软的泥土里。
他听到有枪响,便朝教堂那边看去。可一片寂静。突然间他身体下面的土地一阵颤抖,大地裂开来了。从黑洞洞的地下窟窿里伸出一只大手来。那手就在他的眼前。差一点便碰着了他的脸。这是一只已经腐烂了差不多只剩下枯骨的手,指上还挂着发绿的青苔。他好像还看见了指间的蠕动的蛆,闻见到死亡的腐臭气味。他大喊一声,一跃而起,可那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他想朝教堂跑去,可再次撞在墓碑上。四周的地下伸出好多只手来,那模样就像电影里面用缩时镜头来放的影像。那些手有力地扯住他的脚,有的扯住他的腿,反正不让他走开。有一只手滑过去,所以他一下子往前窜过去。就跟他曾在那所老房子里遇见的一样,他当时从那骷髅身上扯出自己的毯子,猛地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便拼命往前一窜。他朝墓地外的停车场跑去。他注意到了天上的黑云移动得非常快,太阳一下子消失在黑云后头。闪电起来了。他的脑海中好像有人告诉他不用害怕,这只是一个梦。只要梦一醒,便一切事都没有了。可他总是醒不过来。雨点这时掉下来,渐渐地他的身上透湿了。他还是转身朝教堂跑。他发现那门比平时大了至少五倍。门洞开着,像一张大大的嘴,等着要吞食他。他被它吸引、拉扯着,走向那不可避免的结局。门洞中的黑暗中突然喷出一股水,然后又是一股大火……山姆忽然便醒了。
山姆把头枕在手臂上,躺在床上出神。有人从过厅那边走来。这是艾米,他听得出她的脚步声。她大概是给被和送点咖啡或什么的去。山姆心里琢磨,她是因为对彼得关心呢,还是对那陌生人觉得好奇。
山姆的心里丢不掉刚才做的梦,他以往同基督徒没有什么来往,也没有得到牧师或神学家之类的帮助,因而他说不上基督徒会对做这样的梦有什么看法。他当然知道圣经里面也多次讲到梦,比如,经上的约瑟就做过梦,也许还有别的人也做梦。可那些梦或者是说明某人的灵魂得到颖悟,或者是上帝作什么预言。当然在弗洛伊德的时代,对于梦有了新的解释。可眼下呢,梦中的那些坦克和大地颤动,还有那坟场和大火那说明些什么呢?那教堂象征死亡?梦告诉了他应该如何行动吗?他从床上起来,打开了灯。圣经在哪儿?哦,借给露茜了。他现在想读一段诗篇来安定自己的心。他也知道,如果不把脑海里的那些东西丢掉,是不可能再入睡的。他怨自己以前没有下工夫多背诵几段诗篇。他坐在床边上出神。竭力回忆点漂亮的祈祷文的字句,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于是他只能求上帝把梦中的含义显示给自己,要不便让他忘了梦好了。可一转念,他又想,这好像也用不着,因为恶梦也罢,从理性的角度看,似乎并不能说是焦虑的原因。所以为这种愚蠢的事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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