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由自主的祈祷——当我们知道自己所需要的答案会是什么样子时,祈祷词往往是这样的。她心里在想史密斯先生,一边把衣服放到那只旧的塑料篮子里去。叹了一口气,这是在一分钟里第六次叹气了。这是发自内心的叹息。这处境可不是以前她所想过的未来。一缕头发垂到她的脸上,她用手指把它理到头上去,这个姿势是这样地简单,但也这样地无意义。她竟然还是想显得好看一点。可这又有什么错呢?她闭上眼睛,用手摸一摸自己的脸,它的皮肤又干又粗,这不是一个年轻姑娘的脸,这是一张老妇人的脸。她的手也是这样地粗糙,像是男人的手。她的青春到哪儿去了?它离她而去了,被绑架、被劫持去了,可那绑匪甚至都没有留一张纸条要点赎金什么的。谁还能够保持她的青春呢——当还是少女时,她父母便被认为是精神发育不健全面给他们带走了,留下一个小女孩的她,照顾更小的弟弟和妹妹?谁还能够保持脸上的线条呢——如果她的姐姐也死在国家的儿童教养营里?谁的心又能不苍老呢——如果她的小弟弟,那未来的模范公民,终究也背叛了她的信仰,投向当局。她的个人遭遇偷走了她的青春,这是谁能享受的残酷的快乐呢?除了你自己的不能预知的一切可疑的一生,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成为回报呢?所有的一切都是看不到的——家庭纽带、未来的日子,还有爱情。只有一件东西是不容怀疑的:孤独。这是没有办法否定的,它就像一件湿淋淋的,永远不干的衣服。
她就这样站在冰冷的山间溪水旁,一边干活,一边顾影自怜。她就是那个灰姑娘,只是再没有仙女了。破破烂烂的衣服遮掩着她那还是小孩子的身体,还有她那颗稚气的心。她是一个天性质朴的女孩。像史密斯那样的人会愿意多看她一眼么?不会的。可他为什么会那样呢?她现在所要做的一切便是活下去,可躲过这一切活下去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不!眼前的这一切绝不是以往她憧憬过的。一开始,她希望平平安安的,跟所有的人一样,过一种普普通通的生活,遇见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伙子,然后结婚生孩子。这是一种通常的生活。但革命打乱了这一切。普通人的生活成了永远不能孵化的蚕茧。她只能活一天看一天了。当对宗教的迫害开始时,她甚至曾经决意要把自己的未来投入英勇的抵抗,做一个现代的圣女贞德。她和各处的基督教徒都要成为灯塔,成为身着上帝的销甲的骑士。摩西和约书亚领导了地下组织,他们好像便是她的理想的现实表征。他们鼓励着所有的信众去争取那英勇的光荣的理想。她也曾希望成为这当中的一员,带着她的尊严完成自己的使命。
随着的推移,在铁拳的残酷打击下,理想慢慢地磨灭了。她所希望的在自己身上或别的基督教徒身上看到的英雄主义的信仰已经蜕变为基本的生存需要。人们为信仰而死,像她意料的那样,但更多的人却被投入了集中营,直到他们被折磨成为白痴。哪里还有英勇的斗争呢?哪里才是她之前很久的那些往昔日子中的尊严呢?孤立无援、营养不良、在这荒山野岭中的溪旁洗衣……有什么希望呢,爱情?
她把手放在腰上,强忍俭肉要流出来的眼泪。顾影自怜是没有意义的。她何必在现在这样伤心呢?难道这是因为史密斯先生的缘故吗?显然,是夫于他的什么东西深深地打动了她。可那会是什么呢?也许这是出他突然到来而带来了的希望?这是某种直到他到来以前她都没有想到过的东西?也汗这是某种奇怪的意想,就像人落在孤岛上时,对于那前来营救的救生艇长会产生的感情一样。也许这只是一个中学生那样的异想天开,一心梦想看白马王子来临。他就是那要来拯救大家的人了。她自己心里也不清楚究竟属于哪一种。她只知道一点,那搅乱了她的内心的东西,肯定也会搅乱所有的一切。伴随这希望的还有那可能永远无从实现的期待。伴随着更高的信赖的,便是那更大的怀疑。这一切实在让人想不透。
她有些焦燥,抓起那装衣物的篮子上的两个把手,回头往教堂走去。
等快要到教堂的时候,她对自己说。无论如何,她再不要自伤心、自怜悯了,她不应该沉溺在这种罗曼谛克的幻想中。她应该向上帝祈祷,求他给自己答案,她提醒自己,这答案不能问一个在树林里找到的人去要。
山姆和彼得在看那个保险盒。里面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保险丝,再就是模样古怪的开关。“我看不出它有什么毛病,”彼得说。
“那为什么会断电呢?”山姆问。他觉得自己的胃里一阵疼。他们倒是还有不少蜡烛和灯盏,但这电源断掉是不是预示着什么呢,他觉得自己拿不准。
彼得轻轻挥动手里的螺丝刀,然后指一指那保险丝盒子,“我并不是电工,山姆,我也说不好究竟这是怎么回事。”
山姆突然意识到露茜就在身边,“是吗?是不是我们把某个保险管给烧掉了呢?”露茜问。“不知道,”山姆回答她。
“选这时候也真够怪的,”露茜说,“我刚才还在想,肯定要出什么岔子的,这下证明了。”
“那么这就得怪你了,”彼得顽皮地说。
山姆的下嘴唇无声地动着,他若有所思。“炉子和屋里的取暖器是用煤气的——”
“我检查过了,”
露茜说,“它们也给关掉了,这些东西肯定也是用电来启动的。”
彼得的脸变得阴沉起来,“为什么他们要突然把电断掉呢?你想他们知道我们在这上面吗?”
山姆摇摇头,“如果他们肯定我们就在这上头,我想我们便已经给包围了。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吧?你怎么看,露茜?”
“我看我们就要回到原始时代了,”露茜说,“厨房和你们的房里还有一些老式的炉子,可以烧木柴。我们可以生火做饭取暖,要不今天晚上我们就够呛了。”
“我这就去捡一些木柴,看看我捕兽下的套怎么样了,”彼得说道。
“谢谢你,”山姆说。
“大伙的情绪肯定要受影响的,你知道,”露茜说。
“我知道,也许这是在催促我们离开了。”山姆说,“史密斯怎样了?”
“在睡觉,我刚才看过。”
彼得的身体靠在教堂的墙上,螺丝刀在手指间转来转去。“就是说,关于地下组织,他并没有说出什么来?”
“没有。”
“真不能相信,一切都给毁了,”彼得说道。
“不是毁了,他说的是瓦解,”山姆纠正他。
“有什么区别呢?反正都意味着我们呆在这儿走不了。”他猛一拳砸在墙上,“我不明白,我听人们说了好多关于摩西和以利亚的事:他们怎样与警察周旋,怎样从不可能的环境下逃脱。我甚至还听人们说到奇迹,可怎么上帝竟让他的先知……瓦解了呢?”
“小心你说的话,关于先知,”露茜警告他。
“好吧,眼下我不说什么摩西和以利亚了,”彼得让步地说,“那陌生人到这山上来干什么呢?”
山姆耸耸肩,“我们所知道的同他没有醒过来时没有两样。他在回答问题时是很用心机的。”
“其他的人都怎么看呢?”彼得问。
山姆的眼睛看着露茜,等她开口。她知道别的人心里都怎么想的。她是他们的母亲,照料他们的衣食冷暖。“呃,”她开口说话,“路加到什么地方去祈祷去了,他认为是他救醒了史密斯先生,这就是一个迹像了。”
“也许是的,”山姆答道。
露茜接着说下去,“霍华德说自己不信任史密斯,他出去溜达去了。玛丽娅觉得失望,她本来希望史密斯是接头人。提姆觉得自己又多了一个游戏的伙伴。至于艾米——”她停了下来没有说下去,眼睛看着彼得,羞于启齿的样子。“她什么也没有说,出去洗衣服去了。”
“她洗的是史密斯的衣物吧?”彼得问;有一点温怒。
露茜点点头。
“那你呢?”山姆问她。
“关于他,我说不上什么。看上去,他人倒是蛮好的,不过不肯说话。也许大安静了一点。我从来不太相信不说话的人。”
“可我对于饶舌的人也有同样的感觉,”山姆说。
“你想告诉我们你的想法吗,山姆?”
“没有什么,”山姆微微一笑。
“你是怎样想的呢?”彼得问他。
山姆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很难说。大体说来,我倾向于认为他不是坏人——我的意思是说,他是基督徒。他不必伪装什么。我惟一没有想透的是,他为什么会一个人人事不省地躺在树林里呢?”
想到这里,大家都觉得无话可说。
“审判团得出结论来了吗?”史密斯的声音从教堂后门那边传了过来。
霍华德·贝克紧紧地靠在树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在想,我已经好久没有去打网球锻炼了。我的体形不行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巾,将它扎在额头上。是海拔太高了,他想,我一定缺氧。
他眯缝着本来就很细的眼睛,看着眼前的风景。除了树和树叶,什么都没有。对了,他本来到这树林里来是希望找到什么呢?是的,他想找点线索,彼得下的套,或是史密斯留下的什么东西?找到那天发现他的地方不会这么难吧?但树林从四面八方把一切都遮盖起来,灰蒙蒙的。眼前的这地方好像是昨天到过的,可从这儿什么都看不见。
他慢慢转过身去,想看清楚自己走了多少路,离教堂有多远了。一英里,两英里?可昨天抬着史密斯好像走了一百英里地似的。实际上他们走了多远呢?他绊在一个树桩上,还骂了一句,诅咒它不该挡在路上。可回答他那一声咒骂的是头上的一只画眉鸟的叫声。贝克给那声音吓了一跳,他抬头又骂那只鸟。可它飞起来,到另一根树枝上停了下来。虽然贝克不能把它怎么样,但自己的蔑视的举动还是让贝克觉得好过了一点。
他在心里把那只小鸟想像成为一只火鸡,他已经拔了它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