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犯戒僧人恶报加倍。
苦行固然可以磨炼意志,但苦行并没有使释迦牟尼成为佛陀。所以释迦牟尼不主张苦行。后来的一类僧侣却仍走极端。一则著名的故事谈到,一位生有一双美目的苦行僧人化缘,令一位美妇人顾盼流连。当妇人赞美他的眼睛时,他毫不犹豫地把眼珠挖了出来,说,如果你喜欢就拿去这个肉球,现在你看它是否还可爱。
家乡的宁玛、噶举、萨迦诸教派,不像格鲁派那样严禁僧人婚娶。朝圣伙伴中的青年僧人嘎玛洛萨、仁钦罗布就已娶妻生于。身为格龙的罗布桑布已发誓终生不婚。藏传佛教因地制宜,规定僧人可以吃肉,但罗布桑布从不沾荤腥。父亲桑秋多吉说,他们注意到的这一特点是在儿子刚学会爬时,只要见到肉和骨头即刻惊惶不安,偶尔误食,口舌和全身都过敏,通起红色籽粒——也不知他前世做过些什么。
九年的僧人生活把罗布桑布重塑成今天的形象:绛色僧裙裹着修长身材,面容清癯,长发披肩,犹如古代豪侠只是秀气文静一些。本应光洁的额头被大地磨出了硬茧。双眼深邃而迷蒙,犹如冥想中的哲人目光不会炯炯,又如佛之慧眼因饱含悲们反倒黯然。也许在他朝向遥不可及的未来时空的同时含有些微的迷惘和怅然,已确立的信念中掺杂了一丝隐忍未现的游移,总之我时常在他的迷蒙目光中读到稍纵即逝的不肯定。
他所秉有的天性使他的行为具有了强烈的个人特点。他是这支朝圣队伍成功的组织者。我们注意到这群人的与众不同之处:艰苦的旅途中,只要条件稍稍允许,他们即沐浴更衣,洗涤卧具,尽可能地短时清爽;十八人的集体各有分工,团结和睦。尤其令人惊讶的是,一年多的旅程中,罗布桑布坚持每天在藏文历书上记简志,在笔记本上写日记。总而言之,他们,尤其是罗布桑布父子在历尽风霜的外表下掩藏不住的高贵飘逸留给我们的印象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后来我们又碰上一支朝圣队伍,当对方主动提出乐意配合我们拍摄时,我们的摄像师当即摇头,表示不太感兴趣: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
通走西藏乡间寺院,对于乡村优秀青年走向寺院这一现象时常扼腕叹息。我跟罗布桑布谈到了这一点,罗布桑布不以为意地说,这是我们民族的传统,聪明智慧者为僧为尼,习读经文;愚笨无知者生儿育女,服侍他人。进一步熟悉起来,就试探着询问起他的情感经历:像你这样聪慧英俊的青年,是否被众多女子所爱慕?罗布桑布突然局促,含糊表示了对这一问题的不能言、不敢言。再问起他的愿望,回答有两点,一是入学佛学院,二是拜师学习古奥的藏文语法。别无它求。
罗布桑布的人生理想在家乡的宗教氛围中确立,在人们众星捧月般的仰望中得到强化。他的亲人们无疑也鼓励着他。我曾询问过他的两位姐姐,怎样看待弟弟的职业选择。姐姐们说,如果不当僧人也就算了,既然走出了这一步,又走了这么远,还是就这样走下去吧。
既然对于命运的选择是环境使然,那么环境的变化能使改变初衷吗?也许——罗布桑布迟疑地回答,可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比如说,有机会再去当驾驶员?
他摇摇头,已经不行了,那样别人会笑话我的。
再比如说,被导演选去当演员,当然是正面人物,英雄好汉之类。
看来这提议使他动心。他略一思索便答,不是什么角色都可以演,只能演对宗教有益、对教化民众有益的。
就又问,到拉萨后带你去歌舞厅可以吗?他说穿僧装不便吧。那么改换便装呢?他同意了。
后来我并没有兑现这些许诺,作为凡俗人总有忙不完的俗务。不知罗布桑布会怎样想。以传播教义为己任的罗布桑布可以获得我的赞美钦敬,但他无法使我成为他那样的人;而我出于遗憾想要改变他的企图也许更不明智:当他一变而为拉萨街头的现代青年时,他还拥有那种感人的力量吗?
我只兑现了一个许诺,就是写他。当时他说,随便你怎样写吧。
雪中相遇之后的两个月中,我们不时跟随了他们,参与着他们,与他们共同着忧喜,分享了到达目的地时的激动。差不多一年过去,在我想要如实记录下他们的经历和音容时,仍觉到心灵的颤栗和隐痛。
不仅对于他们,对于我在整个年度拍摄过程所接触到的所有的虔信者,那些舍弃一切赌了今生的僧人尼姑们,我内心深处最执拗的发问是,假如没有来世呢?
假如没有来世,今生可不就亏了?
我陷入似是而非的相对主义泥淖中已久,丧失了对于正误的判别能力。何况正误也是相对的。我所力求的客观、公允、理解等等往往不能持续到底,认同则更谈不上。以往的赞美过多,这使我于心不安。如今遗憾多于赞美,心里难过默默无言的时候多。就对罗布桑布他们的看法而言,一方面我可以为他们的纯粹精神和虔诚的苦行所大感大动,另一方面,又对他们此举不以为然,从根本上予以否定。很久以来我就这样承受着矛和盾的折磨。这只是一个例子。
而罗布桑布是否就意志坚定,心安理得了呢?他面对着两个世界,一个是长辈们香烟镣绕的传统世界,那里夕阳古道一直通向被称作来世的地平线之外;另一个通向新世纪的车水马龙的现代世界,那里充盈着比以往、比来世更多的魅惑。只要走出家乡,用你家乡的水土所砌筑的神殿还能岿然不动吗?
我只在桑秋多吉和仁增曲珍这对老夫妇那里看到了那种超稳定心态。那是把自身完全融入至高、无限和永恒之中的人才拥有的宁静与欢悦,出于完全的依赖而拥有的安全感和归宿感。正如他们只用灵魂歌唱一样,他们甚至是以一种喜不自禁的心情来面对他们眼下艰辛粗糙的生活。我甚至相信,矛盾在他们那里消失了,世界经过他们观念的重组和谐单纯了。今生单纯了。一切为一。
我看到的是一个结局吗?
所以我与孙亮合计,在最近的几年里,一定要创造条件去罗布桑布的家乡,那个偏僻的山沟一趟,当然是带着摄像机去。看看罗布桑布,他的年轻的伙伴们的信仰和生活。无论他们改变了还是更加坚定了,都有意味。
最好是不要让感慨妨碍了叙述。让我们仍然返回主题,跟随着他们行进在朝圣之路上。
无论一生中有过多少祈愿,此行都将一次性地给以了结。就为了一个好于今生的来世,沧桑一世的老夫妻把家中十多头牦牛、五十多只山绵羊寄养在亲戚家,请一尼姑照看家室,就这样风霜雨雪地前往心目中的圣地。桑秋多吉每天都在为宇宙众生灵祈祷,每天都在祝福国家元首和宗教领袖们万寿无疆。他从来都是一丝不苟地完成着磕头的每一程序,额头硬茧每天都被蹭出新鲜的血。在他每天的强调提醒下,年轻的僧尼们严格遵守规范,在无人监督的场合,磕头也从不取巧。
这种磕法名叫三步一身,意指走三步磕一个等身长头。以往我和一些作家都曾介绍过具体磕法,怎样合掌于胸前,怎样举至鼻尖、额头,前扑,五体投地,等等,但却没有人认真地介绍过磕头朝圣的规矩。这一次我才了解到并亲眼看见了磕头的讲究。每天自上路起,只准念经,不能讲话,遇到非讲不可的时候,要先念经以求宽恕。途中遇河,要目测河距,涉水而过后补磕。下山时因有惯性,也不能占便宜,下了山要补磕相应距离。在雪深过膝的色杂波拉雪山,实在无法磕头,就拿绳子丈量过,到拉萨后,每人补磕了四千八百个头。严守规矩使他们一路受到称赞。这使他们引以为自豪。当他们在协拉山一带遇到另一群朝圣的人,见他们每磕一头抬腿走上十多步时,就觉得那些人心不诚。这件事他们说了几次,每说起就老大不高兴,因为这有关磕头朝圣总体行为的名誉问题。
每天的磕头有一定程序。早饭后步行到昨晚做了记号的地方,站一横排,合掌齐诵祈祷经。傍晚结束时,要向东南西北四方磕头,意即拜见此地诸神灵,今晚我将暂栖于此,请求保护;向来的方向磕三个头,答谢一路诸神灵与万物,为我所提供的生活必需水与火;向前方再磕三个头,告示我明天将要打扰的地方神;最后向前方唯唯鞠躬三次,不尽的感激与祝福尽在其中。但结束时的向四方磕头的仪式,我们只见到桑秋多吉一个人始终坚持着。
等我们熟悉起来的时候,我们就越来越多地了解了这群年轻人中有趣的事。例如,小个子僧人多丹是个食肉类,不吃肉就迈不动步。有一回遇到意外之喜:猎人射杀了公鹿,取了鹿茸就走了。多丹背回了冻硬的死鹿回营地美餐了几顿。但有一回,他差一点儿成了狗熊的美餐。在一条山沟里,他突然撞上了一头狗熊,掉头便跑,狗熊紧追不舍。多丹急中生智,藏身于石缝,笨蛋狗熊居然没能发现他。我们还知道了胖尼姑不雅的外号叫“猪八戒”;还知道昌都人西热邦久得了奇怪的眼病,凡是他看准了的放脚的水中石头,一脚下去必定踩进水里。还有从小在家乡长大的外甥,到拉萨不认妈妈了,总是随了舅舅罗布桑布喊妈妈为“姐姐”。
当然,我们不知道的故事还更多。
尤其是,我曾一次再次地想过,这十多位二十几岁的僧尼,日复一日地朝夕相处,能不产生一些感情方面的纠葛?如果有过,是对戒行的破坏;没有,则是人性某些方面的缺失。
我们的拍摄计划安排得很满,又增添了朝圣部落这个计划外内容,格外的疲于奔命,愈加频繁地穿行于拉萨河和雅鲁藏布江两岸。而无论我们留了多么宽松的余地按每天前进一两公里计算,他们也总是拖了又拖。江羊文色去山里走亲戚去了,还邀上嘎玛西珠同去,大家只好等他俩,一等四五天;仁钦罗布病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