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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曲百行》1986
统辖那曲地区四十余万平方公里辽阔疆域的是海拔四千五百米的那曲镇,这座世界上最高的城市是整个藏北高原的心脏。它是全国一两百个行署之一,而管理的土地面积却占祖国版图的二十四分之一还多。大地区,小行署。各地行署所属各主要行业部门在这儿几乎应有尽有,只是规模小得多。正可谓大象虽大,脑重量却小,而麻雀虽小,又五脏俱全。居民不过万余人的小城镇,数以千计的机关干部们一年到头忙忙碌碌,北京、丰田、尼桑们奔来跑去,有关政策条令的红头文件从这儿源源不断地传达到四方八面的各县、区、乡以至每个村落、每顶帐篷。但这个地区是如此之大,以至于镇中心的隆隆巨雷传到基层已是余音袅袅,在那曲投下石子所溅起的浪花波及边缘只见微微涟漪。即如在本镇,地委、行署召开紧急会议,并要求与会者将会议精神马不停蹄地火速地传达到每一个干部职工。但是会刚结束,爱挖苦人的天公刮起飓风,或下起冰雹。与会者滞留会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重大的社会变革对于数百上千里外的牧民来说,冲击力真是过于微弱。近些年来人们知道可以公开朝山念经了,牲畜私有私养了。当然恍恍惚惚还了解到别的一些什么,但比较起千年不变的游牧生活,又不能不说变化剧烈。例如无论居住多么偏远的牧民,高倍数的望远镜每家必备;例如一年一度赛马会上,总有许多牧民耗用很多干电池,实况录下格萨尔说唱和锅庄舞歌,以及地区文工团的演唱节目。尽管声音嘈杂效果很差,带回去还是不厌其烦地翻来覆去播放;例如牧民时兴色彩鲜艳的运动衫作内衣,喜穿五十年代那种白额头的蓝球鞋,还有一些时代因素的渗透等等。总之那曲镇是藏北高原与外部世界交流的一扇门窗。
那曲镇最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它仿佛是一个象征。象征什么呢?久久地却猜不透。从市容上讲,这个城镇缺乏规划,大多数房屋仍保持着六、七十年代建造它时的样子:铁皮顶的土坯房。近两年来的新建筑影剧院、群艺馆、邮电大楼,富丽堂皇犹如鹤立鸡群,更使那些旧建筑相形见细,寒怆难耐。这个草原城镇最得天独厚的优越是长达一千九百四十八公里的青藏公路穿城而过。由于地势平缓辽阔,南来北往的旅人打从老远处就能望见阳光之下银闪闪白亮亮颠连成片的铁皮顶房。这一景观蓦然闯进眼帘,不论观者是初次相识还是久别重归,都不能不为之一振。那一次地区文工团去天津学习了三年的小学员们返回那曲,从北面翻过一架山梁,一眼望见这片亮闪闪的建筑群,不禁满车人热泪滂沦,哭声大作。那曲干部们下乡稍久些,归来行驶在那曲街道上,隔窗浏览,翩翩然如步入天堂。在双湖乡下饱受数月寂苦的那个工作组的年轻人们,按捺不住幸福感和陶醉感,有人由衷地赞叹:“那曲多么繁华,那曲姑娘真美。”一句话说得满车人像乡下人一样地害起羞来。
那曲镇只有一条街,既不繁华,也不漂亮,而且在漫无涯际的大草原上,它人为地出现了也显得很不和谐,就像大自然的异己分子,违心之作,很唐突,有点儿荒诞,存在得没有道理,但它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认认真真,有滋有味。同时在那不漂亮的外表下是束缚不住的近乎妖媚的诱惑力。它使每个看过它一眼的人都一辈子不能忘怀。
对于我来说,除了拉萨,最熟悉的莫过于那曲了。从感情上讲似乎更倾向这里。富有历史文化传统的拉萨,像个举止优雅、讲究排场的贵族,那曲却有“穷人乍富,挺腰凹肚”式的可爱。那曲镇也有断断续续的历史,古驿站和古战场。但作为城镇历史不过三二十年。它像一位初见世面的牧人一样渴望打扮自己,拿塑料纽扣作耳环,银元镍币当腰饰,各种毛料绸缎都裹在身上。憨态可掬,人情味十足。不仅仅是建筑方面的杂乱无章,可以说是生活形态的热闹非凡。
仅仅三十年以前,那曲镇还只有几间土坯藏房几顶帐篷;仅仅十年以前,那曲镇的人们还难以见到新鲜菜蔬;仅仅三五年以前,那曲镇还相当冷落,一条大路空空荡荡,我们一群同学并排走在大路上放声歌唱也不必瞻前顾后。就这么最贴近的几年时间里,那曲镇豁然开放。楼台高筑了,车水马龙了,原来相对封闭的秩序和人际关系似乎解体了。青藏公路是一条准高速公路,八百公里之遥的格尔木,常有车一个昼夜便到达,三百四十公里的拉萨也只有几小时路程,所以自由市场里蔬菜、鸡蛋、京津沪的商品应有尽有。商人们操着的四川话、青海话、甘肃话和西藏话充耳可闻。来自内地的建筑包工队一批接一批。藏式、汉式、西式以及不伦不类的建筑平地而起。那曲还雄心勃勃地办起了经济技术开发公司,想要利用那曲丰厚的畜产品资源振兴那曲。他们想搞畜产品加工业,却苦在受制于能源。岂止开发公司,凡指望发展生产、改善生活的都在呼唤电力,不幸那曲的供电业又陷于困境。曾有一个时期,人们觉得前程灿烂似锦:风能、太阳能、水利、地热……随手指出其中任何一条道路,都能使那曲大放光明,可是“夜来千条路,早起还要卖豆腐”,酝酿了若干年,那曲镇还是靠了一条输油管道维持火力发电,为居民提供每晚四个小时的照明时间。人们就在这段时间里,看电视,办舞会,串门聊天,读书和娱乐。到了规定时间,全城所有音响和光亮同时消失,那曲一下子归于沉寂。
有一次我在成都——拉萨的民航班机上,碰巧与一位水电专家邻座,他对那曲的困境很了解,他认为那曲的地热和水能都大有可为,不幸却陷入了通常可见的恶性循环:因为贫困,拿不出资金来开发能源,而正因能源不能被利用,才造成贫困。
多年以前我就常往返于拉萨与那曲之间,自从一九八四年以来越发频繁。那曲成为我精神的伊甸园,现实生活中的乌托邦。在这里结识了一大群优秀的人。无论物质生活多么贫乏,还要买菜。做饭,但我在那曲期间工作效率是高的,日子过得快快活活。
一九八四年二月间的那场大风刮了一周还多,让我永远、永远记住了那曲风。飓风呼啸中还夹杂着喊里咔嚓的铁皮屋顶的惨叫——一幢幢房子给揭了盖,白亮的铁皮成了一张绢纸。平时用粗铁丝捆着巨石坠在房前屋后成为那曲一项景观,如今也失败在骤烈的风中。人们日复一日地被迫关在房子里,一切工作和交往都停止了。我当时住在老群艺馆。根据飓风日出而作,日入即息的特点,我稍稍控制了饮水,练就一整天不上厕所的本领。和藏北文学音乐美术界人士的嘉措、双焰、发斌、黄绵瑾几位男士们海阔天空地胡聊。到晚上风停时,地区文工团团长多吉才旦他们就来了,一伙人吹拉弹唱,把所会的歌统统唱过一遍,从《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到《喀秋莎》,忘乎所以地娱乐一番。
后来在东南方的沼泽地上新建起文化局大院,又盖起新的群艺馆,就是由成都的青年建筑设计师刘家琨创作的“鹤立鸡群”的那一座。老群艺馆被遗弃在路旁,冷冷清清,只有我记住了那一段风暴中的难得的快乐时光。
藏北的环境造就了一大批既坚强、又细心的独立生活能力很强的男子汉。我认识的这群人似乎无所不能。大至搞某项事业,设计盖房,管基建,小至修理拉链、锁、电筒和打火机,同时人人都是烹调家,美食家。
在那曲工作的汉族干部中,李彬是藏化了的最典型的例子。四十七岁的李彬是胖胖的大块头,一天到晚笑嘻嘻的,宽厚耐心得像个老牧民。他在索县乡间生活了多年,藏语娴熟。在那曲市场上,牧民出售牦牛蹄子两毛钱一个,李彬用流利的藏话聊上一会儿,就可以降价到五分。牧民最喜欢讲藏话的汉人,更何况他的藏语如此地道。他的生活用品和习惯一概是藏式的,亲手做了藏柜,又漆画成藏式图案,鲜艳夺目。据说休假回上海大都市的家时,还需背上一袋糌粑。多年来他搜集了数量可观的藏北民歌、民间故事、格萨尔轶事及谜语。最近他已整理出版《西藏谜语》一千条,藏汉文对照,很精彩——
草坪上一头母牛,
百条绳子拴住它,
嘴里吃人肚里说话。
(打一用物)
十五圆月臀上挂,
六谷麦穗胸前插。
(打一动物)
五个人力量大,
抓住两个灰兔子甩地下。
(打一动作)
下面是海子,
上面是雪峰,
峰上飞来五只鹰。
(打一动作)
怎么样,猜不出来吧?藏族谜语非常形象化,但对藏族生活不太熟悉的人是难以猜中的。以上四个谜底依次为:帐篷、黄羊、擤鼻涕、抓糌粑。
去年初夏,若曦一行数位美籍华人作家来访西藏,取道青藏线。我专程来那曲镇守候并安排参观事宜。自然想到应该向国外来宾展示藏北最土风的歌舞,由此又自然想到应该去请教藏北老艺人叶甸。更何况此前若曦女士来信要求我为她录制一盘藏北民歌的磁带。
叶甸五十九岁了,形容精瘦,动作迅捷,门牙脱落,声音沙哑,现在那曲地区群艺馆供职。当我在他家的大大的庭院里找到他,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格拉(先生),把你的歌声带到美国去怎么样?叶甸诺诺连声,干枯的脸笑成一朵菊花。
几天后叶甸拿来了录好的磁带,赶紧试放了一下,可那歌声和乐器伴奏都是干涩嘶哑的。叶甸自豪而不无遗憾地说,少年叶甸和青年叶甸是藏北有名的歌手,歌喉清亮悠扬,舞姿优美奔放。叶甸的家是歌舞世家,祖上原籍是著名的巴塘弦子的故乡巴塘。叶甸那位有出息的哥哥在北京,已任国家民族歌舞团副团长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