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盛况空前的赛马会上,把索县赞丹寺保管的重达二百二十斤的“扎多”石头也运了来凑兴——重也不见得很重,主要是没角没校的使不上劲儿。这些比赛项目娱乐色彩很浓,所有项目都没纪录,只有本届优胜者。
有些牧区赛马会上有赛牦牛的项目,我没见过。想那笨拙的牦牛摇摇摆摆不守规则,一定很逗人发笑。
赛马会期间的娱乐活动,主要是歌舞和打藏牌。歌舞是藏北锅庄圈舞,男女分成两排,围成大圈,且歌且舞。有时就通宵达旦地跳。看热闹的以为就那么几个步法、几种调子,看门路的人才明白唱法和套路的个中妙处。听索县歌舞队队长勇扎讲,民间时常举行锅庄比赛,几天几夜跳得不重样,哪个村一旦唱重复了就算失败了。打藏牌的有时也下赌注,不过一般输赢都不大。
追究起赛马会的起因,有说是源自尚武精神,从前的格萨尔就是赛马夺魁而称王的。有句老话说:“印度国王是通过宗教仪式选的。岭国国王是通过赛马选的。”也有说赛马会仅有几百年历史,藏政府收税官每年夏天来征税,需召集牧民,顺便举办赛马会,庆贺完税。还有一说是起自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松赞干布时代,王宫中每逢议完大事都要庆祝一番,久而久之完善成固定的赛马会。
我以为,最令人信服的理由则是:地广人稀的大草原上,有时走上一天也见不着一个人影,人们很有孤独感。同时牧场青绿,牲畜膘情好转,一年中美好而短暂的黄金季节到来了,牧民的心开始骚动,渴望着聚会和交流。可以说,赛马会的意义最重要的恐怕还是一种精神需要。
其次才是生活需要。藏北各地每逢赛马会,各地商人总要蜂拥而来,带来青稞和其他日用品。近些年来由政府组织的赛马会,更是伴随着大规模的物资交流会。不仅那曲的商人倾巢而出,连山南、日喀则、拉萨以及汉族地区的商贩也纷纷赶来,成交额往往很惊人。
还有一点极其重要的参赛心理。既然命里注定做一名牧民,就命里注定决难出人头地。可是人们不仅要求生存,更要求一种光荣的生存。就这一点来说,赛马会几乎提供了唯一的机会。赛马会简直是应运而生。牧民的英雄主义理想,似乎都倾注在赛马夺魁上了。每一回赛马会的头马及头马的主人,立时名扬天下并传颂久远。人们可以如数家珍地数落出历史上的名马,并添枝加叶越传越神。一九八五年那曲地区赛马会,参赛的马有三百五十八匹,安多加傲乡的红马得了第一名。顷刻间,这匹安多红马“赤灵萨巴”——安多红马的名字恰好叫“万人称颂”——和马主人加查美名远扬。藏北高原有口皆碑。
从此,安多红马和它的主人都走进传奇中。
一九八六年夏天,我陪一位老诗人在那曲观看赛马会。不想老先生十分失望,参赛的马不多,马匹个头矮小,大跑骑手尽是羸弱少年。一切全不似他想象中的马背上的民族的英武蛮悍。令他扼腕叹息。
确实,藏北的马极少高头大马,跑起来也远非疾如流星。这是对高寒气候长期适应的结果。青海、新疆的骏马乍进藏北,心脏很难适应。听说曾有个骑兵团驰骋藏北,马们全军覆没,临了那骑兵团长抱着个空马鞍,含泪离开那曲。
诗人老先生显然把藏北赛马与国际赛场的赛马搞混了。那些出身名门的高贵的赛马,当然矫健善跑。一匹世界上最著名的赛马,售价高达一千二百万美金哩!而老诗人倘能稍稍深入了解一下,便会发现令人扫兴的事儿多着哪!如今不少地方赛马的兴致较之往昔低落多了,东部几县赛马会时有少至十几数十匹的。原因很简单,人们越来越愚不可及地心疼马,怕参赛活动量太大,累坏了宝贝马——关于马的特殊地位的由来,后文还将提及。再一点,许多赛马会组织者把奖品标准定得太低也不能不算是一个原因。
假如继续深入并能等待一下,一直看到冠军马的终局,不止扫兴,简直大煞风景了。在此我补写一番一九八五年誉满藏北的“万人称颂”的安多红马赤灵萨巴的续篇:命运只肯给它一次成功机会。
一九八六年在新疆举行全国少数民族地区运动会,有赛马、骑射等比赛项目。安多红马赤灵萨巴作为西藏方面赛马项目的第一号种子选手,衔命直奔新疆。安多红马穿过整个西部中国,完成了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远行。马主人加查紧随左右,更加精心照料这匹不仅为安多,也可能为西藏争来更大荣耀的心爱的马。尚未比赛之前,那曲、安多一带就盛传开安多红马已获赛跑第一名,拿到金牌的假新闻。当时我正在那曲,听文化局的格桑次仁说起。他原籍是安多,自然关切得很。但不久,凶讯便从几千里外传来:安多红马因前蹄骨折,无法参赛;马主人大恸,运回家乡,安多县领导前往慰问……云云。询问起来,那件极偶然的事情大约是这样发生的:安多红马好好地待在马厩里,一只猎溜过来,马吃了一惊,跳将起来——就这么一下子,从此这破足之马将虽生犹死,在昔日荣耀的阴影里度过惨淡余生。
这件真实的事情令人伤感。由于这种偶然在生活中时有发生,又难说是偶然是必然。总之它带有宿命色彩。每一个了解安多红马遭际的人感情上无不涌起过波澜。英雄末路比英雄的凯旋更震撼人心。
还是让我们在赛马会上继续浏览吧。游人们可以从赛马会上观赏到藏北牧民美学观念的大展示。大约出于一种对单调生活的补偿心理,整个藏民族都喜爱明亮和浓艳的色彩,尽其所有、尽其可能地装饰凡能装饰的一切。赛马会开始前几天,那曲镇居民便在赛场周围搭起帐篷城,数以百计的绘有蓝色吉祥图案的白布帐篷、蓝布帐篷篷篷簇簇平地而起。最豪华的一座是地区藏医院的。那座帐篷阔如大厅,上方有遮阳的帐外之帐,巨幅花纹图案;帐周身精心缝制象征性的窗棂和吉祥八宝'注',帐内壁悬挂名贵的唐嘎。这一顶帐篷,耗资九万人民币。所有人家的帐篷里,都摆设着描金绘银的红漆藏桌,桌上摆着银盏玉碗,坐垫上铺着艳丽的藏毯,居民们和来自牧区的男男女女都穿着大紫大绿缎面的皮袍或夹袍,阳光下光彩闪耀;男人们把辫子高高盘在头顶,英雄发上红丝穗垂落耳旁;女人们头发上缀满红珊瑚、绿松石、头饰、胸饰、腰饰叮当作响,走动起来一路清脆悦耳。曳地的藏式女装很美,形如座钟,看起来端庄娴雅。男式藏袍也长可及地,夜间要作被子用的。但穿起来把它们堆积腰间,留个短下摆不过膝,显得精干矫健。所有牧男牧女的肤色和装束及形态都富有雕塑美,他们三五成群站在那里,就是一组组石雕。他们处处寻求着美,其实他们自身就提供了一种几乎难以再造的美。
赛马会期间,还可以观赏到来自东西部不同风格的民间艺术。除锅庄外,还有东部的热巴舞。热巴是一门集歌舞、杂技、藏戏(有情节)于一体的艺术,因其动作高难,通常由专业艺人演出。现在东部几县的歌舞队都有热巴节目。集体舞一般执铃鼓热烈奔放;独舞者手拉牛角胡,边拉边唱边舞。牛角胡是西藏最古老的乐器,野牛角作琴箱,山羊皮作琴蒙,马尾既作琴弦又作琴弓,音量不大,音域不宽,嗡嗡嘤嘤,把一支单调而动人的旋律,演奏了一遍又一遍,诉说着漫长的生活。藏北草原还有一种独特的乐器——鹰笛。当鹰笛哽咽着吹响的时候,顿时感到一派辽阔苍凉。
赛马会上的传统节目,是说唱格萨尔。幸好《格萨尔王传》各部都可以独立成章,故事情节一般地说也不很严密,随时可以听。格萨尔是传奇,说唱艺人本身也是传奇。这些艺人大都目不识丁,一部可以说唱几十年的故事,是通过怎样的形式传授的呢?所有艺人都声称自己是天降的“帕布中”,大都是在十多岁时因梦中所见或大病错迷中神示而成。经历大同小异:在山上放羊时,见一白衣白马人来,回家后就生了病,卧床一个多月,不思饮食,每时每刻脑海里都闪现着古战场上的旌旗、马嘶、刀光剑影,格萨尔南征北战的事迹电影似地放了一遍。等到病愈,就开始说唱。说唱故事的大体轮廓也都大同小异。一直唱到最后一部《岭与地狱》,这位艺人便完成了在人间传播格萨尔英雄业绩的使命,将被重新召回天庭。格萨尔说唱,在藏北可算一奇。
《格萨尔王》搜集整理工作将长期进行下去。磁带每天都在转动,一大批年轻的、年老的艺人工作在录音机旁,每人每天可录制四、五盘磁带。然后再经人整理,拿去出版。数以千万字计的格萨尔陆续面世。它是迄今为上世界上最长的一部史诗。研究工作已经开始。非学者的干部、百姓们也有不少人关注这项事业。胖胖的那曲干部李彬,就热心搜罗了藏北有关格萨尔传说遗迹几十上百处。例如何处是格萨尔的马蹄印,卸下的马鞍,与魔女下棋“的棋盘,用来拴太阳的桩子;何处是格萨尔爱妃珠牡的诞生地,灰堆,氆氇桩,与格萨尔话别的地方;何处是格萨尔的大将们、对手们活动的场所……格萨尔故事就凭借这些真实的地名遗迹的典故,更显得神乎其神了。
我对那曲镇是如此熟悉,以至于想要向世人展示它竟然不知从何处着笔。本章叙述了对那曲的感觉,描绘了小城外貌、那曲人生活形态,介绍了作为民俗的牧区婚礼,作为民情民风大展览的一年一度赛马会,作为藏学北方学派中心的藏医、历算、及至李彬的谜语、叶甸的歌舞、黄君的蜡烛泪。读来如果感到七横八竖、混乱不堪,风马牛不相及——那就对了,那正是那曲形象:乱七八糟的那曲,令人魂牵梦绕的那曲。它本身就是非自然因素的自然,不和谐之美,反戏剧的戏剧效果。
让我用一个非那曲莫属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