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能够领受这一箴言渺远又美丽的意境的,是否需要一些清澄,一份空灵,一种机缘。
我第一次藏北的西部之行在一九八六年的夏季,从那曲经班戈到双湖,从双湖西行南下到文部;本次(一九八六年十一月)西部之行仍从那曲出发,经班戈、申扎到文部,北上双湖,绕一“n”形大弯,经无人区到达那曲以北的安多县。同行者是地委、行署几位干部和技术人员,各有工作任务在身。两辆米黄色丰田越野车结伴而行。七上藏北,去西部就这两次。前一回斑谰的季节里,对于大自然的奇光异彩的震惊和赞叹伴我全程。这一次的新奇感显然已随季节变迁多少凋零了些,我缩进了黄绿色的羊皮军大衣中。
初冬的傍晚,我们路过一面幽幽的名为“巴姆”的小湖,它是纳木湖的女佣人;我们走进纳木湖畔名为“青龙”的草原。“青龙”的意思是干草成堆、结成毡子的地方,极言水草丰美。从前纳木湖畔散布着十多个部落,其中五个属青龙宗'注'管辖,是后藏地盘,班禅大师的牧场,其余的归前藏。对于青龙我并不陌生,我的那位会写诗的朋友加央的家就在青龙区东嘎尔乡,远离公路、远离世界的加俄草原深处。几年前初夏的那几个好日子里,我们北京吉普的引擎和喇叭第一回惊扰了那片与世隔绝的草原。加央召集起他幼年时代的牧童伙伴,为我们表演土风的牧民舞,一发而不可收,一直跳到凌晨三、四点钟还不肯停步,冷得我们只好围起被子观看。牧民舞主要是腿脚上的功夫,起、落、转、顿,花样繁多,我曾随着他们转了几圈也不得要领。其实就是掌握了动作舞步,也远不能触摸到非牧民莫属的那种韵味。歌声消歇的时候,嚓嚓的舞步仍然铿锵,冷不防,歌声又戛然而起,起自后半拍的歌声往往突兀而高亢,外来人在这种时候会感到强烈的震动,然而很难描述震动的内容,只简单地得出结论:唔,这就是牧人,这就是牧人的生活呀!
班戈地处藏北中部,牧民居住集中,有定居村落。沿途所见牧民,清一色羊皮袍装束。女子皮袍镶上宽宽的红、绿、蓝、褐、黑五色彩条,规整又富有变化;男子则在质感很强的光板老羊皮袍的前襟、后背、袖口用红绿彩线以雕楼术缝制花纹复杂的大幅图案。最常见的花纹是“狗鼻子”图案,取材于狗鼻素材,而显然已经抽象变形艺术化了。原色毛绳编的长简靴,配以大红大绿呢料的装饰,鲜艳异常,富有戏剧效果。牧民们不分男女,都喜爱用最明亮耀眼的色彩来打扮自己,一点儿都不讲含蓄。
但是不经过特意修饰,牧区孩童也都很漂亮,眼睛又大又黑又亮。成人后他们将首先失去眼中光彩,白眼球因充满血丝丽黯淡。这是经年累月饱受风沙及烟熏火燎的结果——外来人轻易便可比较出这一点。他们的眼光变得迷茫,若有所思,仿佛在永远注视着现实之外不可见的远方。只是在微笑的时候才收回视线。牧人们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好看,这是值得信赖、令人感动的那种最善良淳朴的笑。越往西部走,草原越深入,越如此。他们远远地向你招手,再陪上满脸憨厚的笑。如果能与他们短暂交往一番,便会发现他们虽不善辞令但很坦诚。说起来,他们与外乡人不过一面之交,一旦分手彼此再难相逢,依然诚心相待,让你一辈子也难忘怀。依稀记得一首诗中对西部的赞美——
那里的笑容比较持久,
那里的握手比较有力,
那是西部开始的地方。
诗中所指大约是加拿大西部,又好像是美国西部,中国西部、藏北西部恰好也如此。这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巧合。“西部”一词神秘而响亮,是一面旗帜,有一种意味,成为辽远、坦荡、壮阔的代名词。越是偏远的未经现代文明熏染的地方,越富有人情味,这种西部精神值得全人类反思。
在班戈县招待所油漆剥落的单扇门上,有人拿彩色粉笔画满了大幅组合图案,居中是山、水、云,四周边饰集合起藏族图腾及吉祥物:囗、囗、莲花座、右旋螺……之下是一行英文:
THESE PORTALS ARE OPEN TO ALL
Home of Ali John
——这些门敞向所有的人阿里·约翰之家
拎着水桶的藏族服务员讲,门画作者是一位徒步旅游藏北的外国人。年龄嘛,大概很大啦,因为有把大胡子——藏族老人才留胡子。此人可能刚从更西部的阿里地区返回,不知道多少天以来第一次住上有门窗的房屋。
结束了数百上千年的自我封闭的时代,这扇门终于敞向所有的人。
不知道这位有可能来自阿里的约翰,在穿越藏北时有过怎样的感受。东西方思想感情的距离是如此之大,他的一神论是否受到挑战,他是否感到自然崇拜的泛神论在此地更合理一些?藏北天地之大,风物人情之异,怎么能会是一位名叫耶和华的在一周之内创造出来的呢?
对于我们这些汉族的中国人来说,藏北的日常生活也大大越出了常轨。从那曲踏上征程的那一刻起,便开始悠游于现实与超现实两个世界之间。有关现实生活的概念,著名的拉美作家巴尔加斯·略萨说:“现实的含义不仅包括人们的所作所为,也包括人们的所想所梦。”
比较起其它民族来,藏族人更多具备了形象思维和梦幻意识。他们不讲推理的直觉主义哲学,富有神秘主义色彩的心灵感应,有如艺术家的浪漫与形象性的思维方式,更甚于汉民族。幻想与梦是藏民族真实生活中一个不能缺少的组成部分。远隔千山万水,西藏高原与拉美上地心有灵犀。
当地人对于神魔鬼怪故事坚信不移的态度最能感染人。班戈人沾沾自喜地自称为魔国子民。很久以前,班戈及其邻近的申扎、那曲、安多部分地方是魔国土地,由魔王堆阿穷统治。至今班戈人仍充满怀念地讲述堆阿穷的故事,而对谋杀了魔王的英雄格萨尔耿耿于怀。
堆阿穷有九头九命,头上长角。他一只脚踩在果热山头,一只脚踩在南木热山头,胃部靠在炯山上,手伸到拉萨,脑袋探入奇林湖喝水——真是大气派!南部青龙日那山是堆阿穷放山羊的地方,东部朋拉山是堆阿穷放绵羊的地方,北部果热山是堆阿穷放牛的地方——这些地名在百万分之一的西藏大地图上的巴尔达草原附近都可以找见。如果站在那片草原上,随便哪个牧民都可以指指点点。堆阿穷的妹妹、魔女阿达,驻守俄苏山谷,她靠猎取野牛为生,勇猛过人。现在俄苏山谷里还留存着阿达灰堆,灰堆下埋有野牛肚子里的草,至今仍清晰可辨。她在安多巴木多宗地方打死的野牦牛堆积成山。巴木多宗的石头,到今天还渗透着坏牛肉的腐臭味。占往今来,巴木多宗一直作为野牦牛的传统交配场所,每年秋季,数以万计的野牛们欢聚一堂,举行种族繁衍的庆典。
听人说堆阿穷极凶残,每天要用一百成人作早餐,一百男童作午餐,一百少女作晚餐。又听人说,班戈一带的黑牦牛帐篷总是编上宽宽的白道道,是堆阿穷怕夜间吃错了人,让他的臣民做的标记。到了班戈,便核实这些事。
“根本没有这种事情!”班戈县委负责人占扎激动地否认:“人家堆阿穷只吃野兽。”
占扎耐心地解释说,堆阿穷只从岭国(今昌都一带)抢过三个人,而且是因为爱他们才抢的:一个是格萨尔的大臣青木,抢来后委以重任,成为心腹;二个是麦穷,抢了来又逃了,这不算;真正叫堆阿穷丧命的是所抢第三人:格萨尔的第二夫人门萨。
堆阿穷从岭国一阵狂风把门萨卷到巴尔达草原,格萨尔气急败坏单枪匹马追来。等堆阿穷出门打猎去了,格萨尔便潜进王宫与门萨幽会密谋。到晚上堆阿穷睡觉了,门萨便在他身边捻毛线,掩护格萨尔磨刀霍霍。堆阿穷问:“门萨门萨,我听见有刀声在响。”门萨回答:“哪里呀,是我捻线的声音。”如此三番几次,堆阿穷有所警觉,当格萨尔拔剑劈来的时候,堆阿穷一跃而起,打飞了宝剑。两人徒手格斗起来。门萨便往格萨尔脚下撒沙土,往堆阿穷脚下撒黄豆。格萨尔站得又稳又牢,堆阿穷脚底打滑。至死不悟的堆阿穷还傻呵呵地问门萨:“门萨门萨,这是怎么回事吁?”门萨假心假意地说,我给他撒的是一钱不值的沙土,我给你撒的是五谷之首的黄豆呵!堆阿穷就这样死于格萨尔之手。
讲到这里,占扎不平地说,那格萨尔太不仗义,如果他好好跟堆阿穷讲明原委,说门萨是自己的爱妃,按堆阿穷的脾气,是会送还门萨的,何必致人于死地呢!
我也禁不住随声附和,为堆阿穷鸣不平。格萨尔英名威震古今中外,有时做事情未免不太光明正大。
占扎矮矮墩墩的身材,一年四季都穿藏装。当县委领导多年了,本质上仍是个牧民。上一年路过班戈,听他向地委书记汇报工作,诉说苦衷烦恼。
“群众搞宗教活动集会,邀请党政领导参加——你说我们该怎样办呢?参加吧,我们可是不信神的共产党呀,不参加吧,又怕伤了群众的感情……后来勉强同意。这下来请我们的人高兴了,说,我就是要你们表这个态,你看连自治区党委的领导人都参加拉萨的传召仪式了呢!这才是尊重宗教信仰……”
“还有哩,有些区公所主动参与组织宗教节日活动,我批评了他们……”
当时地委书记沉吟半晌,大约也感到棘手,后来就肯定了占扎的做法,好言宽慰了他。
格萨尔本就是“花蕊之王”。格萨尔之所以能在魔国畅行无阻,全靠魔女阿达的帮助。阿达爱上了格萨尔,背叛了哥哥堆阿穷,把作为通行证的戒指送给了他。格萨尔灭了堆阿穷后,便命阿达驻守魔国。阿达遂成为格萨尔十四位王妃中的第四夫人兼大将。阿达是一位女中豪杰,后为格萨尔屡立战功。
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