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再听说墨竹色青的规范形象在墨竹工卡县的嘎采寺壁画上。我们请小僧引见。乍看那面壁画吃惊不小!眼前的墨竹色青赫然一男身武将。金戈铁马,旌旗铠甲,身后伴随着二位裙据飘飘的婀娜贵妇。我们被小僧确凿地告知:这就是墨竹色青,这就是墨竹色青的二位夫人。小僧未能解除我们的大惑。
时过多日,经百般查询,还是嘎采寺活佛作了明确解答:那是墨竹色青的骑马武相化身;其文相化身才是女性,骑大象。
墨竹色青的传说在墨竹工卡至拉萨一带俯拾即是。但在拉萨地区以外的藏东、藏南、西部则不见经传与口碑。藏北牧区则更无农业水利方面的神只。在工卡地方,有一个接近墨竹色青原型的传说:有一次她变成一条大鱼沿河而下,不小心走岔了道,一直游到拉龙沟名为吉那曲郭家的水磨盘下被卡住了。吉那家父亲捉住了大鱼。鱼说,只要你不伤害我,你要什么都可以。父亲说,别无所求,青稞酒不间断就成。大鱼就立即变出一大坛封了口的酒。嘱说,何时喝放开坛嘴酒便自流,但请不要打开封口。父亲答允,将鱼放回河中。随后果然青稞酒不断。有民谚云:吉那曲郭老不死,一坛水酒喝不干。
青稞酒长流不断,老伴好奇,偷偷打开,哇——满坛子鱼、蛙和蝌蚪。
在直贡堤寺,墨竹色青作为直贡噶举派施主的故事,由于僧人的传播,更加烩炙人口。据说堤寺建寺之初,此山一无水源。墨竹色青知悉后,使山上出现了一百零八个泉眼。僧人们自豪地说,凡直贡噶举派寺院所在之处,水源总是丰富。噶举派祖师之一的罗珠大师的画像,也如龙王一样颈部有七蛇伸展,那是夏季里他在龙域讲经时,龙王怕他炎热,而以蛇作伞的。
作为本土生长的墨竹色青,其命运也同她的本土神只的兄弟姐妹一样:与佛教抗衡失利后,被莲花生大师收服,被佛教进行过彻里彻外的改造,失去了本来面目和纯粹精神——她的远古形态荡然无存。后来居上的佛教犹如铺天盖地的洪流,浸淫此方土地日久,本土古已有之的生物,能不吸收其水分和养分,以至于异化得面目全非?条条江河通大海,在西藏,任何古代文化事物的走向,最终总要步向藏传佛教之海,而你,则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
就这样,一个从查古村获知的有兴味的对于一个古老故事和美丽形象的追寻,终于变而为对于文化累积层的不太精彩的揭示,以及对于沿着这一形象演变脉络所透露的藏地精神轨迹的一般探究。我甚至据此可绘一演变图示,如下:
人首蛇身的墨竹色青,(可能的)大地之母,
司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司生殖与成长。
在民间,仍掌管土地,财
富,是农业及丰产女神。
形象:白石二相。
在宗教界,成为教派的施主与
护法;宗教神只,兼文武凶善
形象:男身和女身
当然,结局早已脱离初衷,超出我所关怀的范围。令我着迷的,仍是最初的一种单纯。还不如让我们一同欣赏早期宗教壁画中那些雍容美丽的人首蛇身的精灵,还不如让我们来聆听环绕田野白石“阿妈塞多”的那首歌:
这片土地上的龙女呵,
宝物之主,福运之星,
请别孤独地待在这儿,
到吉祥的麦场上去吧。
查古村岁时祭祖的难乎为继,墨竹色青这一神物原始形态的淡化以至消隐,以及后来随处可见闻的传统习俗的变迁,不由得使我这个古典文化的热心复原者屡屡受挫。随着时间的推移、到达地区的广阔和程度的深入,我们不得不一再地修正拍摄意图,调整思路和进一步寻找新的线索。例如有关查古村,我们最终的愿望就只有如实表达“老百姓过日子”这一主题了。同时我还明智地意识到,不要再处心积虑地去寻求什么普遍性和代表性,查古村只是查古村,百姓只是查古村百姓,日子也只是查古村百姓的日子。
我们就这样走进查古村寻常生活的细微末节中,走进这个小山村的鸡鸣狗吠中,去体察此地的生活和人生。
我们在查古村的时候,住的是原村小学的房子。由于前不久落成了新的校舍,这个院子就闲置起来。新小学坐落在村中央,很气派的一个大院。是集资建成的:自治区教委驻柳梧乡工作组拿了八千元,县文教局二千元,本村没拿现金,只提供人力物力,按人头分摊,每人出十块石头,还有些木料,出劳力盖房。院内一个大操场和一排平顶教室。学生只有三十名,还分了三个年级。老师则只有一个,就是那位望果节三骑手之一的土登次仁。二十一岁的土登次仁毕业于堆龙德庆县中学,是群佩老师的学生,很文静的气质。他用粉笔在大黑板上写喇嘛字的藏文,学生们就用竹片笔在自己的小黑板上照写。他不时地要走到孩子们跟前,握着一只黑黑的小手,耐心地教他们笔划。这一年级授课完毕,布置过作业自习,又到隔壁去上课。群佩老师曾是这个小学的第一任教师;他教出的学生、尊珠旺姆的女儿巴桑接了他的班。现在他俩已分别担任着县城中学校长和县小学教师的职务。这个小学也是桃李满天下了。
采访土登次仁的时候,三十个孩子全都从教室里跑出来,吵吵嚷嚷地围观。士登次仁不得不一再地严厉地制止他们。孩子圈外,站着两位衣着格外整洁的十多岁的少女,高高地系着蝴蝶结。问起来,才知道原是本校的学生,已升入县中学,今天周末回家来了。不由得感觉这种整洁大方都是文化的作用,山沟里因此有了不同于父辈的形象。
查古村不久前才亮起了电灯。从前曾由乡里出资在村庄上方的高坡上蓄了水库、建了电站,后来电站坏了。群众纷纷说,离拉萨这样近,可我们还生活在黑暗中。这个意见反映到县上,县上就和村里商定,两家各出一半,按人头每人出二十五元,又向国家银行贷款七万元。现在好了,家家户户亮起了电灯。想早起点,想晚睡点,随时想听录音机,都可以了。就是乡里替他们发愁说,好是好,可是这笔贷款什么时候、拿什么去偿还呵!
村里一下子有四户买来了电视机,但一场空欢喜:接收不到。虽然离拉萨这样近,但谁让这条山沟拐了个弯呢?于是我们就被反复询问过,怎么样才能收到电视。下方不远处的柳梧乡政府所在地的村庄就可以收到中央台和西藏藏语台的节目。于是每当藏语台播放《西游记》之类的连续剧时,村中年轻人就频繁地往返于查古到柳悟之间的夜路上了。
查古村似乎在历史上就有几户牧民,以比较稳定的农牧交换维持着双方生活之需。这几户牧民的定居点在查古村农田上方的山坡,不长庄稼的地方。夏季牧场在很远的山那边。由于生产生活方式的不同,他们就游离于农村社区之外,使我们觉得他们不是查古村人。
秋收后的一天,群佩老师和他在本村当农民的弟弟陪同我们去访问那几户牧民。此时牧民们已从游牧点归来准备过冬了,却果节的时候我们曾张望过牧民的家院,空无一人,只挂一条凶恶的牧羊犬守家,听见人声就狂吠不止。这次打算采访的牧民叫顿珠次仁。正是在他家后面的小林卡里我发现了那枚刮削器。
院门口的黑色猛犬咬起来了,拉直了链索奔跳吼叫。群佩示意我们止步,必须要等到主人出来抱住狗,并随口说一句谚语:山沟里的狗厉害,人群里的人厉害。听过一想,妙极!受到鼓励,群佩再说一句:狗只能活九岁,还要得罪人!我们都忍不住笑。
顿珠次仁全家都在,邻居白玛朗杰也来了。就问起他们的财产状况。顿珠次仁家只有几只羊,白玛朗杰家一只羊也没有。顿珠次仁家有大小一百三十头牦牛,白玛朗杰家有六十头。和村中农民之间没有大宗交换。农民拿二十八斤青稞或冬麦就可以换两斤酥油;一头最好的公牦牛,可以卖上千元。如果换粮食,依据膘情,每头可换青稞或冬麦从七百斤到一千七百斤不等。平时常有农民来赊欠,秋收时一并还。今年顿珠次仁家就赊欠出去六七十斤酥油。藏历十月下旬的冬宰季节快到了,村里人已在他家订了九头牛。除农牧交换外,还有些人力方面的合作与交换。例如顿珠次仁擅长石匠手艺,就常被村里人雇去帮助盖房;他也时常要雇请村里人来织些毛织品,藏历七月底时则雇人来割草。村中需要农牧民共同参加的活动很少。凡农事活动中的一切节日牧民都不参与。只是最近乡里集资盖一座医务所,要求全乡人每人交来二十块土坯。查古村发出通知,集中了全村农牧民一道完成了这项任务。
白玛朗杰年轻些,不满足于坐等农民上门来交换,就于每年藏历七月间,酥油奶渣最丰盛的季节里骑上自行车去拉萨销售他的副食产品。白玛朗杰说他的酥油和奶渣都是上等品。尤其这种细细的酸奶渣,还有食疗作用,据说可以治疗头疼和晕车病症,每斤只卖六七元钱。
在西藏,农业牧业是区分很大的两类工种,农民和牧民各有其职业自豪感。一般说来,农民会认为牧民文明水平低,连语言中都缺乏敬语;牧民则认为当农民不自由,太辛苦,肉类也吃得少。我们就问群佩的弟弟,你认为当农民好还是当牧民好?他很有分寸地回答说,都好,生在什么人家就做什么活路吧。群佩则分析说,当牧民发家快,远比农民收入高,但是有风险。一遇到瘟疫雪灾什么的,就损失惨重,甚至全军覆没。一次劫难过去,要七八年时间才有可能恢复——农民会得病,但不会死。
那么,农牧民之间的差别还有些什么呢?群佩说,羊毛是牧民出的,但最好的氆氇是农民穿的;青稞是农民种的,但最好的糌粑是牧民吃的。
群佩老师是乡村出身的知识分子,从小在哲蚌寺当小僧人,后来还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