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被迫做了护法神斯赤巴的。我们看过他的殿堂,果然是一所改装过的厕所。
狭窄而高的护法神殿四壁,像通常密宗殿一样涂上黑而亮的油漆,其上用金色线条勾出一大片恐怖的形象。泥塑斯赤巴呈凶像,青面涂牙(也许是红色)。头戴神冠,据说那冠应该重三十多斤,阿旺甘丹降神时也戴。阿旺甘丹现在不降神了,每天只念护法神经。他念起经文时声音格外宽宏大量,底气很足,自豪,自信,与他瘦瘦小小的身形很不相称。
据说斯赤巴威力很大,某年间曾化作神蜂大闹布达拉宫,后被五世达赖喇嘛加持过;他不仅是桑朴地方的保护神,还是远在藏东的察雅地方的保护神。这两座寺庙的创始人为同一个。后来我在察雅县采访时听当地人说,察雅人出门不会翻车;外地人坐察雅的车也不会翻车,因为斯赤巴的保护之功。但是——当地人又说,前不久察雅寺的车也翻啦,这说明斯赤巴虽然威力很大,但坐车人还有个信不信、诚不诚的问题。
除了斯赤巴,桑朴山谷还有一系列的保护神。所以阿旺甘丹的附体神,依次还有土地神刘鲁赞,这是一位地下神;两位小一些的神:藏冬杰布和达热·这两位又被称作斯赤巴的智慧化身和语言化身。另有一个战争之神扎赞。
这类地方性的小神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神灵。严格意义上说,它们应该算是厉鬼精灵之类。例如,藏冬杰布和达热就曾是近代藏政府的七品官孜仲。一次他们受命来此颁布某项文告,并得到指示要求小声诵读,但他们过于趾高气扬,居然高声朗读起来。结果,当他们准备上马打道回府时,一大群乌鸦呼啸而来,把他俩掀下马来摔死了。这两个灵魂很不服气,徘徊此地不走,后来就由斯赤巴收伏做了保护神。
山谷是山脉的皱纹。沿着拉萨河,沿着雅鲁藏布江,沿着西藏所有知名不知名的水流,山脉连绵起伏,像桑朴这样的山谷不计其数。凡有人活动其间,必有一个完整的保护神系统。在我们举目张望的天成的和人为的风景之上,还有一个不可视听的时空。
此刻且让我们顺流而下,一直行进到拉萨河与雅鲁藏布江汇合之处——曲水。曲水的色朴山谷离这两条著名的江河略远些。色朴的地方神比桑朴的又多了一些。另外,在涉及西藏的神秘属性和象征符号方面,这条山谷的内容也较为丰富,大约能更多地说明一些我试图说明的问题。
色朴山谷是比较深长的一条沟。容纳了七个自然村和至少三座寺庙。沿途有些塔状物,依稀听说是供奉某佛某神或某空行母的。路边山坡由下至上用白灰画着梯子,具象的是两竖几横的形状,抽象的则是点、点、点,从山脚一直点到山尖。这是曲水人的特别爱好,也许只有曲水人保持了某种古老的习俗,而这一习俗在其它地方已经消失了。
通果囊村属猴的多布杰,正好是三十六岁的本命年。他站在他家对面的山崖前,指着白粉画的登天梯,说这梯子是他画的。因为运气欠佳,画了它,“龙达”——运气就能沿梯子上升。为了同样的道理,他那一天还请来僧人在家念经,在石墙上插一面蓝牙边的白色大旗,龙达风马旗,也是祝祷运气上升的意思。
当地人对白梯子的解释有好几种,关于运气的说法是其中之一;家中死了人也画:超度亡灵升天;再有就是本命年——无论汉人藏人都认为本命年这一年是个不好过的坎。把白梯子画在路边,是为引起路人的注意,不由得念叨几句,灾殃就化解,就如汉人贴帖儿:“天黄地绿,小儿夜哭,君子念念,睡到日出”一样的功用。除了画天梯,我搜集到的有关本命年的防灾措施还有:一、穿最新的或最旧的衣服,引人议论,拿走灾难;二、穿背部缝有“囗”字的黄色绸衣;三、男左女右在肩头缝九眼铁甲片(取自武士铠甲),神鬼不扰;四、在五色幡下特别挂一面象征本人命相的旗子。例如,土命挂黄旗、金命挂白旗等。
总之,只见曲水人爱画天梯。
色朴山谷各村庄的命名,据说与对一匹马的寻找事件有关。相传很久很久以前,藏地土地瘠薄。内地皇帝明察此情,收集了地脂装进宝瓶。宝瓶以孔雀翎为羽飞往藏地,准备以一年时光把地脂遍洒雪域藏地。但两三年过去,宝瓶仍未飞返。皇帝就派一骑白人白马前来寻找。接近色朴山谷时,询问当地人是否看到了宝瓶,得到的答复是:“色麦”——没看到;于是这地方就叫色麦了;进入山谷,白马走失。马走失的地方叫“达朗木休”——马跑了;白人找白马,有人告知说,“约”,是肯定的意思,这个村庄就叫作约村;又有人告知说,马从我家门前经过,此地就叫“达朗西卡”——看见马的这一家;走完谷内差不多所有村庄,最后一村就叫“塞”——尽头和完结的意思。直到通果囊村,有人遥指山上,说,白马在那儿——通果囊的意译,就是听到的同时也看到了。
在通果囊村,六十岁的旺丹和七十岁的盲老人阿旺群培讲述了这个很有名的白人白马的传说。白人名叫却沃青嘎,“白毡释迦”,大约是释迦牟尼的化身。白人在通果囊地方果然看见了远在对面山上的白马时,忽觉脚底扎进一刺。就在他弯腰拔刺的瞬间,他石化定格了。与此同时,对面山上的白马也变为一座雕塑。此前这马已生下四匹小马,今天我们可以遥遥地望见一大四小的马群了。在这面山上,则可看到躬身拔刺的白色石头人。
他们就这样成为色朴山谷的保护神“域拉”——域,地方;拉,神。不仅是谷内七个村庄的,沟内沟外达嘎乡全乡欢度望果节,都以白人白马作头领。山外江村一带,白人却沃青嘎则成为那地方的掌管冰雹之神。
那宝瓶也有下落。当年宝瓶飞来时在日贡山(兔子山)那儿被一只兔子压在肚子下面不让走。为长久地占有肥美地脂,兔子呼吁当地所有的土地神和保护神都赶来压在它身上。据说现在那山还是兔子压在宝瓶上的形象。那上面后来建了一座日贡寺——兔子寺。色朴沟的人说,日贡寺一带水利不好但产量高,色朴山谷水源丰富但收成不好,就是因为地脂没能洒到的缘故。白人白马之所以用这种方式永远留在了这里,就是为了作些补偿,保佑色朴人畜平安、庄稼丰收的。
介绍这些情况的盲老人阿旺群培,在三岁那年因无意中看见母亲分娩致盲。藏族人说法,看妇女生小孩的儿童,易导致塌鼻瞎眼之类残疾——阿旺群培也是这样解释的。
离开通果囊村,我们又去采访一个掌雹神旺莫朱赞的来历。六十岁的白珍老人可以作为某种意义上的见证者了。她曾祖父在世的某一年,从锡金来了一位朝圣僧人旺莫朱。他翻过喜马拉雅山,走了那么远的路,就是发愿要来朝拜此地的次珠寺、德庆寺和日贡寺。他投宿于白珍曾祖父家时,已朝拜过前二寺。途中他的脚上扎了一根刺,此时已感染化脓,并且可能得了败血症。但他不顾劝阻,执意要去日贡寺。就这样,在翻越巴布拉山时他病死了。他死在了一片草地上,前面是河,后面是山崖。由于他所发之愿强烈而没能实现,他死后的灵魂不愿去投生,他就成为一个暴烈厉鬼,生气发怒时整座山谷冰雹成灾。尤其在夏季。他就成为有名的旺莫朱“赞”,成了当地的“色达”——冰雹主。在他死的地方盖起了一座小小的神殿——“丹康”。人们不得在此唱歌跳舞,大声喧哗,也不能在此砍柴烧炭。他当年借宿的老房子还由白珍家保存着。我们在那儿听说了他的事迹并喝了茶。有意思的是,这位旺莫朱赞只买白珍一家人的帐:如果别的人来丹康煨桑烧烟,他就下冰雹;白珍或她的家人去了就不下。所以即使在分田到户之后,白珍家去山上烧一次烟,村里还给她记一个工。白珍是这个家的家主,早年招赘一夫,后又为其夫娶了一位年轻一些的妻子。像通常这样的家庭一样,这一夫二妻在我看来过得很融洽。按说这位丈夫和另外的妻子所生子女已与白珍家没什么血缘关系了,去烧香还灵吗?村里人说,也灵。看来和西藏人一样,赞也只认房名不计血缘。
赞是僧人死后所变,形象和丹康也是红色的;杰布是地方工死后所变,形象和丹康是白色的。杰拉是出生神,只对在它管辖的小片范围内出生的人有些或好或坏的影响。小一些的神应该是有来历的,人们多已忘记。
这一山谷还有一些杰布、杰拉之类的小神名叫曲吉杰布和贡阿。贡阿据说是世界生命之神白哈杰布的一个化身;曲吉杰布则与拉萨的娘日杰布同为一体。娘日杰布又属“鲁”,地下水神……当地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地介绍过,说反正我们只管在年节吉日里供奉所有的神,管它来历如何。
曲水人津津乐道的是藏地著名的“曲水丹巴次仁”的故事。这个故事最早是被廖东凡老师搜集来传之于汉语世界的。我在乡间采集到的与他所讲述的大同小异。
大约在清朝时期,曲水有一屠夫(或铁匠,或有钱人)丹巴次仁。他一生主供赞玛热唐卡(锦画)。每逢生病,就以牛羊血供奉于唐卡前,包好。但他在最后一次重病期间供奉失效。濒死的丹巴次仁全身披挂,站于房正中,向赞玛热搭弓射箭,正中额头。说,我曲水丹巴次仁决不躺着死!说毕站着死去。他的随从六人马也死去。随后桑耶寺所在地方的人就看见一彪七人马奔突而来(后来也时常看见),直奔桑耶寺乌康,赶走了赞玛热,夺了众赞之王的王位。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赞玛热落荒而走,神威扫地。连寺院举行法会欲降赞玛热神都降不下来,附体者总是丹巴次仁,总是借赞玛热之附体大骂赞玛热。据说后来桑耶寺一高僧(一说为萨迦五祖)识破了他,规劝他何必如此执著,与大家过不去,有何要求都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