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顾公子……”
本该在寨子主厅和几位寨主商讨教书的事的顾绍礼,不知是什么时候站在了前头。许是那一桌全鸡宴和酒水吃得人有些热了,耗子盯着他的脸,就觉得这人脸颊透着红润,一双眸子水亮得很,明明看着温润,可又觉得有些疏离——这个小白脸看着好像不大好相处。
顾绍礼闻言,微微眯了眯眼:“冉公子。”
耗子姓冉,长这么大也没取过正经名字,于是“耗子”这个小名就这么一叫叫了十几年,突然被人客客气气地道一声“冉公子”,他顿时身上就痒了,脸色变了变,一抹嘴,咧嘴笑完转身就跑。
他奶奶的,长这么大,头一回觉得原来那些弱鸡小白脸也不是那么好惹的!乖乖,十七怎么就喜欢上这么个男狐狸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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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全鸡宴后,二寨主亲自送不胜酒力的先生下山,又买了些果脯肉干一类的吃食去了趟卖扇子的店铺,同掌柜的仔细赔礼道歉。
其实送顾绍礼下山后,百家寨的人就没想过这事能成。毕竟沉香山不比霞州城外其他两座山,就连寨子里的人都没他们的有本事,虽然那年轻公子应了,不过可能也只是嘴上应承应承罢了。
谁知,过了一日,那人徒步上山,当真在寨子里办了个学堂。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听着从堂屋里传来的三三两两的读书声,十七眯着眼笑了笑,背起箭筒,拿着弓,转身离了山寨。
听说城里的私塾聘的都是些秀才,每年束脩都要几十两银,大多都是给铜钱,也有穷人家没那么多余钱,只得从家里舀一些米粮、鸡蛋什么的当做束脩交给先生。
寨子里的余粮不多,开垦出来的几亩田地产量也不高,没得什么东西能够给那么多半大小子们当束脩拿出去的。
当时几位寨主和顾绍礼谈的是给铜钱或者米粮。结果杜阿南让人进城仔细一问,霞州城里最便宜的私塾,那束脩也得一年一百文铜钱的样子,还不算上逢年过节给先生送的吃用之物。
回头一合计,得,还是给米粮吧。
可几位寨主都是大老爷们,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的贵,找来自家媳妇儿一问,好家伙,寨子里余粮不够,每家每户交出去一些,怕还不等新米能吃,他们就得进城买米了——城里米贵,还陈米混新米,反倒不如自己地里产的,不合算。
几位寨主同里头那人商量了下,便定下了拿十二张白狐狸毛皮当束脩的事。
狐狸生性狡猾,能抓着它的猎手不光箭术要好,还得聪明。杜阿南想来想去,只得让跃跃欲试的十七负责这事。
六月的山头,漫山遍野开满了凤仙花,风一扬,高高低低东摇西摆。山里多飞禽走兽。那些天上飞的,十七没兴趣打下来,眯着眼,专心往林子里找那四只脚的尖嘴家伙。
也得亏她运气不错,初上山就抓到一只,还是活捉的。回寨子时,正遇上学堂午休,小子们一瞧见十七手里抓着的白狐狸,立马冲出堂屋围了上去。
顾绍礼就站在屋檐下,一直看着被人群围在中间,不时叉腰大笑的姑娘。
二寨主注意到先生在盯着那头看,忙乐呵呵地解释:“十七的箭术在同龄的小子丫头当中算是最好的!”
顾绍礼眼底亮了亮。瞧见十七正抓着那只白狐狸往耗子递来的笼子里塞。
“南哥虽然是猎户出身,可这箭术却没西风寨那头厉害。”
“西风寨?”
二寨主说到兴头上,伸手往前一指:“沉香山东面还有个山,叫虬山,上头有个大山寨,就是我说的西风寨了,那里头的人都是有大本事的!十七的箭术,就是跟她干爹,西风寨的大寨主学的!那才叫一个有准头,想射什么就能射中什么,这叫什么来着?例……例无什么发……”
“例无虚发。”
接上二寨主在嘴里不上不下的那个词,顾绍礼看着十七的眼神又沉了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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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扇子的掌柜的是个性情十分大气的人,有时候甚至看起来有些太过于没心眼了。他才到霞州城时,热情开朗的掌柜的便将城外那三座山头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霞州只是南国中部一座中等大小的小城,但就是这么一座不大的城池,却也是南国的一处交通枢纽。城外三座山,分别是宴宫山、沉香山和虬山。前者,有个黑虎寨,是真真正正的山贼窝,不仅地势险峻,而且还易守难攻,做的大多是大凶大恶的货。至于沉香山,自然不用说,他如今正在其中。
而虬山上的西风寨。不光是掌柜的,就连二寨主方才也说了,西风寨里头的人都是由大本事的。然,这大本事究竟指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顾绍礼虽然好奇,可也没想细问,大抵除了那些人自己,没人会知道。
“十七打小就喜欢往外头跑,那年又是地里的庄稼收成不好,眼看着要到年关了,寨子里存粮不够,余钱也少更是不用说进城买米粮,十七就跟着寨子里的几个青壮汉子进山打猎,带回来不少猎物,让大伙儿过了一个好年。”二寨主似乎陷入当年的回忆之中,摇头叹了口气,“你要知道,那年十七才不过十一岁,她干爹送的那张弓,对耗子来说都很难打开。”
二寨主的感叹,顾绍礼并没有太听进耳里。对一个当时已经十三四岁的小子来说,都很难打开的弓,却能让十一岁的小姑娘打开并且还能成功打猎,说起来就好像是玩笑话一样。顾绍礼看着正抓着兔子后颈肉跟人说笑的十七,再联想到那天她一脚踹开房门的力气,又默默觉得说不定这人还真的是力大无穷……
顾绍礼游历南国这些年,遇见过各种各样的人,狡猾的,善良的,聪明的,愚笨的等等,可这一回想起在浴佛节上瞧见的那双眼睛,他低笑。好像被什么勾住脚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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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夏来。山间的凤仙花早早谢了,初夏的沉香山上,田间地头开满了雪白玉簪花。
矮树丛中传来窸窣的声响,紧接着蹿出来一条狗,吐着舌头,喘着粗气,然后十七弯腰从树丛后站了起来,“呸”一声吐掉嘴里的杂草,顺带着提起手里抓着的白狐狸,皱了皱眉头:“要想抓你,还真是不容易。”
狐狸生性狡猾,白狐狸更甚。从顾绍礼进山寨正式当教书先生起,时隔一个多月,十七这才抓到两三只白狐狸,离他要的数量还有些不小的距离。
顾绍礼教书的第一天,小子们学的第一句话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到几个时辰前她出山寨,听到的那句话是“女慕贞洁,男效才良”。她忙着漫山遍野抓狐狸,也没认真上过课,倒是听小狗子每晚摇头晃脑的背诵,跟着学了几句。
耗子跟小狗子药童他们一起当起了学生,进山打猎的便只有她一人,阿爹不放心,就从耗子他爹那借来狗给她使唤——虽然这死狗比耗子都懒,不过好歹挖陷阱等狐狸的时候她不用自言自语没声响搭理了。
怕损着皮毛,十七最近抓狐狸用的都是陷阱,弓箭虽然带在身边,可也沦为了防身的工具。她抬起手,这回抓着的狐狸大概刚才那一下有些懵了,对上她的视线的时候,还歪了歪脑袋,也不叫嚷。十七咧嘴一笑,伸手把狐狸嘴绑上。
啧,这小东西看着不大,牙齿倒是尖利得很,前几天抓到的那只在笼子里耍狠,把喂食的药童给狠狠咬了一口。那一排小齿印,血淋淋的,看着药童他阿娘脸都白了。
山中天气多变,方才还是晴空,万里无云,这会儿已经洋洋洒洒飘起细密小雨来。十七揉了揉鼻子,沿途查看了下自己刚才布置好的几个陷阱,这才一手提着狐狸,一手遮头,往寨子里跑。等到她跑回山寨,绵绵细雨已经变成了瓢泼大雨。
山寨守门的几个青年见她冒雨回来,从头到脚淋得透湿,忙扭头招呼寨子里的婆娘们赶紧煮点姜汤,省得她病了。
一跑进屋子,十七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随手就要解开腰带把外衣脱了,后脑勺“啪”一下,被人打了一巴掌。
“阿娘,疼!”
十七捂着后脑勺,嗷嗷叫着回头,身后站着个粗壮的黑脸妇人,正双手叉腰,瞪着眼看她。
作者有话要说:新文开张~但是同样的,不能忘记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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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你还晓得疼了!”杜阿南的婆娘姓刘,也是从前逃荒逃出来的,因为长得结实又天生大黑脸,逃荒路上这才捡回一条命没被人抓去卖到妓院,后来嫁了杜阿南,这才在山寨里安顿了下来,“跟你说过多少回,少进山少进山,你还想不想嫁人了!哪家丫头跟你这样混的!”
“阿娘,我这不是在准备给先生的束脩吗。”十七伸手,想要去抱刘氏撒娇,可一看自己手上身上都湿漉漉的,只得悻悻地收回手,吐舌道,“阿娘,我保证,狐狸皮齐了以后,我就不进山了!”
寨子里都晓得,这位姑奶奶的保证向来不作数。八岁的时候保证说不欺负小狗子,结果那时候还只是个团子的小狗子整日被她折腾得跟裹了泥似的。十一岁的时候保证说不往西风寨跑了,可白天不跑晚上偷着去,后来还差点被狼给叼走,吓得刘氏再不敢拘着她。
这会儿的保证,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根本就不作数。
刘氏也拿这个大女儿没办法,翻了翻白眼:“你啊,还是把那点小心思给收起来吧。那先生看着细皮嫩肉的,长得是还不错,不过穷书生一个,你嫁给他也不见得好。乖乖收拾收拾,过两天,黑虎寨那有人过来跟你对生辰八字。”
“阿娘,你还要我给楼山豹当妾!”
十七急了,也顾不得身上还滴着水,忙抱住刘氏的胳膊:“阿娘!我不嫁!那山头里的都是什么人,阿娘你不是不知道,我死都不要嫁过去!”
宴宫山上的黑虎寨,那里头的人,简直就不是人。霞州官府几次上山围剿都没把他们抓下来,反倒是那几个带头抓捕的官爷全家老小被杀了个干净。事情闹了几回后,再来霞州管事的官爷就没人敢动黑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