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省内的两个著作郎,一个在年前病退回老家含饴弄孙,一个也是近六十的高龄,字看不清、笔拿不稳,莫说修书,与他说个事都要吼上个大半天。实际意义上主事人是同为著作佐郎的高开。
国史一年一修、三年一定,从皇帝的一言一行到百官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什么“某年某月某日,吏部尚书在上朝时开小差被陛下点名批评了”“礼部侍郎与鸿鹄寺卿为抢个歌女做小妾互殴致残,被御史台连弹十三本。”之类之类的。
高开每日忙得连屁股朝哪个方向都不清楚。
李嘉一去,高佐郎几欲抱着她喜极而泣。但一想这位新科状头不近人情的名声,生生刹住动作,清着嗓子掩饰着自己的失态:“这个来了就好,就好。以后大家就是同僚了,好好相处。秘书省这种地方事不大,贵在精细,有什么不懂的直接问前辈就好。”高佐郎忽然想起李嘉与自己同品同阶,前辈这个词用得似乎……不太妥?
那厢李嘉已拱手作揖,低低称了个是。
高佐郎乐呵呵地摆手连称不敢,心里嘀咕,这个李嘉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傲嘛。
秘书省的工作当真清闲到……让李嘉感到了深深的寂寞,重要的繁琐的工作高佐郎看在她是个新人,一来不好意思压给她,二来也不放心。当了一个月的值,每日用不到两个时辰,李嘉便已将一日里应整理的书稿归档放好。剩下那大半日的时光,无所事事的她便从落满灰尘的书库里翻出旧史来看。
不翻不知道,这一翻真叫她找出好些宝贝来。那些都是积压在书库最深处的前梁书籍,正史野史,满满一箱。虽在战火的荼毒下有的已经残破不全,但大体上保存得完整。百年岁月染黄了书本的纸张,却没磨去纸上字迹,一页页生动而形象地展现出在前梁“天可汗”与唯一的女帝武帝治下的盛世风光。
风土人情固然有趣,李嘉更感兴趣的是梁末时期的一段野史,那段野史与现在的燕国有关,也与……萧和权有关。
“柴氏刺河西节度使萧翎,夺幡节、焚其宅、辱其妻女,自请封敕。帝震怒,斥柴氏为不仁不义之徒,征之,败。”
再然后,安贼叛乱进军中原,前梁元气大伤,苟延残喘数十年后,辉煌鼎盛的前梁皇朝逃不过每一个朝代的最终命运,终是分崩离析。在原来的版图上,五国并起,其中之一即是柴氏燕国。
这个萧翎,会不会与萧和权有关……但若是萧和权的祖辈,柴氏又怎会留他一族的性命,还封了他们萧氏勋爵?如果萧翎确实是萧和权先祖,那么柴氏发家起兵的资本,就是从萧家掠过来的。
弱肉强食是乱世中的生存之道,柴氏做的错却也没错,这些不是李嘉在意的,李嘉想的是——萧和权他知道这段历史吗?如果知道,那他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他,甘心吗?
《罗织谱》里称,人皆有欲。欲便是贪恋,对权力的贪恋、对美色的贪恋、对金钱的贪恋等等。
萧和权,他的野心又有多大呢?
李嘉扶着蜡烛沉思,没意识到有个身影从门口逐步接近……
高开在李嘉背后站了一盏茶又站了一盏茶,等不下去了,这小子神游到有人捅她一刀不会知道吧?
“李嘉!”中气十足的一声吼。
李嘉倏地一抖,惊得险把蜡烛丢进了书堆里,忍着烫抓了它回来:“嗯?”
高开看她吓成这样,心里那点不快被尴尬的笑容所取代:“吓到了?”
“嗯。”李嘉蹙眉。
“……”高开梗住了,他没想到李嘉的反应这么诚实,直接把他给自己找的台阶拆了……没台阶就没台阶吧,又不是第一天做官了,朝里那些同僚们不就以拆对方台阶为了嘛,做完自我安慰,他道:“明儿起早上要提前一个时辰来加班,午后你便早些回去休息吧。”
“加班?”这个词对闲到头上长草的李嘉倒是新鲜。
“嗯,明年是陛下的五十圣诞,要改元换号。陛下的意思是要挑个从没有过的好年号,所以礼部让我们来拟定,以便不与以前用过的冲突。”
真是个会折腾人的老混蛋,李嘉默默地点头应下,将旧史一本本放回箱中。
高开望了一眼深口箱子,摆着八字步,咿咿呀呀地唱着他的花腔小调晃走了“成王败寇一夕间,输赢终成纸上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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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秘书省出来,时辰尚早,十二娘的马车还没到。李嘉稍稍估量了下,唤了个小厮找了辆马车来,自己应能在十二娘出门前到家。
马车驶入西市文街,李嘉想起十二娘近日有些咳嗽,便叫小厮折个弯拐去东头的药铺子,买些川贝、雪梨回去也好给她熬些汤水,消消痰气。
马车一停,李嘉便撩开帘子,小厮忙殷勤道:“郎君何必自己下来?郎君要什么,小人去买便是了。”
“不必了。”李嘉推手拒绝,自己挑的放心些。
挑完药材,李嘉等着掌柜称好打包,目光漫不经心地从门外来去匆匆的行人瞥过,忽然凝在了某一点。那个身影子在熙攘的人群里一闪即逝,李嘉以为自己看错了,摇摇头拎起药包回去去找马车。
出了药铺,轮椅停住片刻,李嘉转着踏转向了相反的方向。
、第17章 拾柒
喧嚣闹闹,人潮攘攘,今儿凑巧又是文殊菩萨圣诞,十里长街红绸遍结,佛牌高高低低悬在绳下,那是士子为自己与父母为孩子的学业许下的愿。
拥挤人流中,李嘉的动作步履维艰,而前方那缕人影左一蹿右一避,灵活得像山溪里的一尾细鱼。忽近忽远的,总是在李嘉指尖快勾到时嗖地又蹿远去了几尺,直叫她恨得牙痒。
行进坎坷时,一队胡商耍着戏法横穿街市,五颜六色的彩衣晃在万千红绦里,任李嘉再是目力过人,也将那一点人影给追丢了。待李嘉极目搜寻,轮椅被看热闹的人重重一推。“嘭”,后脑磕在了坚硬的石砖上,她身不由己地被挤到了个旮旯里。
喂,大婶,一大把年纪了,能别穿着红裙绿袄来瞎我的眼么?李嘉以手捂口,抵挡着汗臭与各色食物的混杂味,一面艰难地试图从人墙中觅出一条生路,逃难似的避入左手边一条小巷中。
浑浊的空气稍稍清新了些,李嘉扶着轮椅喘气,这个时候刚刚碰着了的脑壳一跳一跳地疼了起来。倒霉!李嘉擦着手里的泥土,又在心里咒骂了自己一句,鬼迷心窍!不是鬼迷心窍,以她的性子怎会单凭个似是而非的影子就追了出来。
哐啷,墙角堆着的竹筐突然应声倒下几个,咕噜噜朝着李嘉滚过来,有两个堪堪擦着李嘉的侧脸飞过。巷子里只有李嘉一个人,并无他人。李嘉擦手的动作一顿,哗啦又是一声,剩下的那半丈高的筐子皆倒了下来,后面黑魆魆的角落空无一人。
巷子是条死巷,无风无水。
李嘉定睛锁在角落看了片刻,从秘书省回到西市后的这一路她觉着很不对劲,可又无法确定这个不对经是好是坏,想了半天得不出个结果,只能归结于自己的偶尔发疯。再看了一眼散落一地的竹筐,她微微撇了下嘴,慢慢转过轮椅。
一张硕大的脑袋蓦地跳入她的眼中,褴褛破烂的衣衫,蓬松凌乱的长发,沾满泥灰的脸和邋遢到无法找出五官的络腮胡须……
李嘉的心跳停了一瞬,望着他脏兮兮的一身,轮椅向后倒退了一步,平淡问道:“你是谁?”
乞丐不说话,嘿嘿笑了两声,往前又走了一步。李嘉退,他进;李嘉再退,他再进;轮椅卡在墙角,退无可退,李嘉皱眉道:“让开!”
乞丐还是痴痴地笑,他像看出了李嘉对他的嫌弃,牢牢将她卡在墙角,得寸进尺地伸出他黑得发亮的油手去摸她的脸。
李嘉忍无可忍地捡起个竹筐砸到乞丐头上,将他套了个正着:“不要卖蠢了!笨蛋!”
“……”乞丐愣了一下,一把扯下竹筐,窝在乱发浓须的眼睛笑得弯起来,深邃得发亮:“小白眼狼,想我了没?”
“想太多。”李嘉神情动也未动。
“没想我,还追小爷追了那么久?”萧和权不怀好意地将俯下的身子又放低了几分,原本狭窄的空间又逼仄了些,在看到李嘉嫌恶的表情时,喉咙里愉悦的笑声更大了些:“啧啧,小爷看你追得这么辛苦,才特意停下来等你的。感动不?”
李嘉看着他贼心不死,仍想往自己脸上招呼的那只脏爪子,挑起一抹极淡的冷笑:“感动……”
萧和权眼睛一亮,“啪”手背钻心的一疼,李嘉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个木夹,狠狠夹在了他手背上。
“……”
两个年少旧友的重逢,果然真是感动到让人流泪,至少萧少的眼泪伴随着他的嗷嗷叫流得那叫一个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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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年,李嘉顺畅无阻地读完了所有课程,提前从国子监毕了业,毫无悬念地摘走了状元郎的称号,而远在燕国的萧和权日子就没她那么轻松自在了。
虎牢关一战虽然取得了大捷,但事后权禹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就将所有功劳归给了领军的主帅。萧和权不仅半个毛都没沾上,还因擅离职守,私调军队而被罚去了西北做了个七品的致果校尉。即使军中将士心知肚明如果没有萧和权带兵截粮,那连边防地图都看不清的老将军早带着七万将士埋骨虎牢关。
权禹要罚人,谁又敢在朝里替萧和权鸣上一声不平呢?但与契丹人这一战,燕帝心里亮堂堂的,你说权禹一手遮天没关系,居功自傲也没关系,但与外人串通坑自家人就不对了吧。燕帝明面上不敢和权禹呛声,暗地里,在萧和权临行前将他唤道自个儿寝宫里,推心置腹地说了一宿的话,将皇室与萧家那百年的情分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意思是陛下我知道你心里苦,去边关也不全是坏事,年轻人多历练历练,找个机会立个军功,朕立刻就将你调回来。
萧和权心里连连冷笑,他岂不知燕帝是想借力打力,让他以后压制权禹。但这也是个机会,有人乐意给他做靠山,何乐而不为呢?
燕国好战,外有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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