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中军大帐后方的那顶帐篷是属于建平长公主的,文珑在帐外站住,轻轻问一声:“辰君,你睡了吗?”
帐篷中的人回话,“没有,进来吧。”
尉迟晓的帐篷里,只有一架小小的铜烛台上点了一根蜡烛。被褥好好的叠在床上,显示出主人并没有要就寝的意思。床铺下撒着几枚铜板,在黯淡的光线下闪出一点金属的光泽。
文珑正要问她“铜钱怎么扔在地上”,就发现帐篷里到处都是铜板,似乎是将一吊钱都散了。墙角、床底,四处散落着。
“这是……?”
“睡不着,打发时间。”尉迟晓俯身捡起一枚,“看着书总会乱想,不如这样散一吊钱,一枚一枚拾起来,都找到就快到天亮了。”
“你……经常这样?”
“也没有,偶尔会控制不住,乱想些事情。”尉迟晓拾起了几枚显眼处的铜板,“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睡?”
“在等事情发生。”
尉迟晓看了看桌上的更漏,“是了,快到时候了。”
轰隆!!!
如炸雷一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惊了隆江两岸的夜空。尉迟晓的心也被这雷霆声牵引着,停了一拍。
这就是文珑的计划。连续七日,原本每天天明才会被拉到港口的船,今日半夜就被文珑弄了回来,同时将兑国自己的战船代替巽国飘过来的战舰如数摆在江面,做出燃烧火把漂流的样子。另一边文珑又命人将巽国拉回来的船舱里装满鱼油弹,摸黑悄悄驶向巽国水寨,一旦事成将烧尽巽国绵延数百里的水陆两军连营。
刚才的炸雷显然就是那十几艘装满鱼油弹的船炸了。
“成了吗?”尉迟晓问出这一句,却也不知自己是想事成还是事败。
“我去看看。”文珑说罢出帐。
尉迟晓紧随其后跟了出来。
隆江对岸火光接天,却安静的可怕,那里仿佛只是一座空空的营寨,每天飘来的船只都是鬼使神差。在南岸只能看到对面向两侧蔓延的火线,更多的战船被鱼油弹的余荫牵连,一直向内陆蔓延,形成一片一望无际的火海。
但是岸边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疑问,真的烧了巽军的大营吗?为何连呼救的声音都没有?这好像是在漆黑的深夜点燃了无人的荒原,那火光如鬼影般没有任何温度。
江岸边文珑招来传令兵低语几句,三个传令兵就各自上马去了。
尉迟晓步上来,“这似乎不大对……?”
“看这动静,我们应当是中计了。”文珑道,“一旦他事先在我们预定埋伏的那三处派人拦截,我军定然凶多吉少。”
“我看方才你让传令兵去了。”
“希望赶得及,不然只能靠子青他们随机应变了。”
文珑和尉迟晓没有等太久,就见木柳以及派出去的于虢、陆胤二位将军,先后带队回来。他们被文珑派去阻击巽国的逃兵,原本是预计着火烧连营成功,要杀巽军一个措手不及。
陆胤道:“幸好传令兵来的快,我们离开没有半柱香,那地方就来了巽兵,不过他们见错过了,也没有再追。”他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是先前围剿金郯山时提拔上来的小将,很是明朗率直的样子。
曾经做过宛宏副将的于虢说道:“按照道理说,那样的大火,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幸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文珑道:“只有等到明天早上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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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明,就见隆江对岸一片焦黑狼藉,天上还盘桓着未尽的余烟。文珑正和几名将军在了望塔上看着,就有斥候送信回来。
文珑一问之下得知,唐子瑜昨夜早有防备,入夜后就在离国旧船和巽国战舰之间设置了隔离带,远远看去确实火光冲天,实际上烧毁的只有离国那些不堪使用的舰船罢了。
“被摆了一道吗?”陆胤说道。
文珑道:“也不算,至少他想突袭的打算也没有得逞。”
接下来数日,北岸再无一点动作。尉迟晓有所思量,对文珑道:“此事有异。”
彼时同在中军大帐中的木柳问道:“三军择机而动这本是常理,怎见有异?”
尉迟晓道:“昔年耶律峦守天安,城池固若金汤,破城前数日,他只做休养,军中平静无波。却在一夕之间,天安城大门四开,巽军乘隙而入。当年天安城破,巷战惨烈,无门无户不埋骸骨。”
文珑思忖片刻,说道:“斥候送回来的消息是说一切如常。既如此,不如先下手为强。”
陆胤道:“巽军毫无破绽,贸然行动不是以卵击石?”
文珑道:“没有破绽就找出破绽。”
“若是找不出破绽就制造破绽。”尉迟晓很是理解文珑的想法,只是说出口的这句话总绕着些叹惋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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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两日光景,巽军大营里谣言四起,言说泉亭王迟迟不对兑军动兵是在意叛逃的建平长公主的缘故,也有说建平长公主得以逃脱是泉亭王在背后打通了各个关节。更有甚者,传说泉亭王早有叛去兑国的打算,又说他与兑国随国公情义甚笃,甚至传出泉亭王和随国公断袖余桃之说。巽国军心一时大乱,听闻有将军当众顶撞泉亭王,将不听令,兵不听号,泉亭王已向巽君请旨回京受审。
没几日,唐瑾在各方压力之下,不得不收拾行囊回京受审,三军由韩达暂领。
在韩达领军的第二日,兑国大军突然而至,船桨连天,旌旗蔽日。巽国急忙防守,却是一来韩达刚刚就任,还没有收服人心、统一号令,二来兑国水军迅猛,此时再起锚开船哪里来得及?
巽军大营乱成一团,起先还可各自为战。但战了不足一刻就支持不住,回兵后撤。散漫的队伍一直被追出三百里才仗着马匹优良逃出生天,至于步足大多被兑国俘虏,或是干脆死于刀下。
一身戎装的文珑步在已经硝烟未尽的巽国大营中,木柳上前禀报:“战船已经收缴,俘虏、器械也都收拾妥当了。”
“嗯,伤亡情况如何?”文珑问。
木柳回答:“我军损伤在千人以内,巽军一经冲击就很快溃散了。”
文珑似觉得有所不妥,就算唐子瑜自顾不暇、回京匆忙,亦不至于让他这样这样轻易的得手。
“报——!”
文珑心中闪过一句“糟了!”,就听传令兵说道:“泉亭王偷袭大明城,一路向南!”
作者有话要说:旅:按照《周礼》记载,步兵每5名编为“伍”,由伍长指挥;5个“伍”(25人)编为“两”,由“两司马”指挥;4个“两”编为“卒”(100人),由“卒长”指挥;5个“卒”编为“旅”(500人),由“旅帅”指挥;5个“旅”编为“师”(2500人),由“师帅”指挥;5个师编为“军”(12500人),由“军将”指挥。
、突围静州
大明城是离国旧都,军事重地,就在隆阴以南不远。其守将是兑国的辅军大将军燕广,《兑史》中赞他:“雄气无敌,有勇有方。能缚射雕,尝格猛兽。” 燕广在大明城力拒巽兵,斩杀巽国上将数名,以强弓射伤泉亭王唐瑾,却因兵少将寡,终不敌巽国大军。大明城破城之时,燕广一人斩杀敌军数百,力战而死。
过了大明城,接下来便是衡康、玉善、平武、岭皋,这四城皆位于平原,无险可守。史书中记载,巽国骑兵“耐饥渴,善骑射,上下崖壁如飞” ,这一路如履平地。兑国大军回兵阻拦,终在岭皋东南的静州挡住了巽国骑兵的铁蹄。
有文珑镇守,即便静州被围成了铁桶,唐瑾一时也找不出破解之法。
此时城中,正逢军议,诸将都聚集在当地县令的府衙中。堂里铺着地图,约莫三丈见方,诸人正围着地图商议。
于虢道:“静州再往南去,可以据守的便是新语,过了新语,只有柘城有险可守,柘城再来就是长河,过了长河就是金陵了。”
木柳道:“而今看泉亭王的意思是想在这里将我们围到弹尽粮绝。”
陆胤道:“要他得逞,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再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 ,巽军现在多说有我军三倍之数,想靠围城得下静州,可不是痴心妄想?”
“正因他不按常理出牌,而今他只做大军围困,我等更要小心。”文珑指点地图,“我的意思是从这里突破,然后由子青抄其后路。”
于虢道:“静州西北是北台河,河水不深。不若留这一面,巽军乱中一定会朝此退兵,到时慌忙过河,正可全歼。”
文珑道:“说得不错,宛老将军在时也深明此道。”
诸人又商议细节等等,不一一细说。
一切既定,文珑道:“那便如此定下。而今巽国连战连克,士气正高,不宜贸然行事。”
一直坐在一旁的参军尉迟晓只听了“贸然行事”四个字就明白了文珑的意思,她似叹非叹的说:“疲兵之法而今当原物奉还。”
文珑回首对她笑了笑,屋内众将尚不明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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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从县衙出来,尉迟晓落在最后。文珑方才在屋里就见她有些恹恹的,此时轻盈的柳绿色褙子罩在她的身上竟也让人觉得有千斤之重。
文珑走近问道:“不舒服?”
“就是有点累了。”尉迟晓的眼帘仅微微抬了一下,就又垂下了,很是困顿萎靡的样子。
“有没有请医官看过?”
“没事的,一会儿我找医官看看。你不是还有事要忙吗?军情如火,别在这里和我耽搁了。”
“我让冰壶陪你过去。”文珑招来门口等候他的冰壶,便独自忙疲兵之事去了。
一切安排妥当已是入更十分,文珑返回尉迟晓休息的县令府邸探望。
彼时明月高照,路上一片银白,冰壶正站在尉迟晓的房前守卫。
文珑问道:“是怎么样?”
冰壶道:“医官看过,说是脾气虚症,原先本是好的,因这些日子军旅劳苦才又引出来。尹县令派了两个丫鬟来照顾,正在里边。”
“好,跟我进去看看。”
文珑犹记得在高凉她中了杀失箭脾气将绝的事情,此时尉迟晓卧在床上,眉尖若蹙,如西子捧心。她分明是闭着眼,却很不安稳。
丫鬟搬来椅子,放在床边。文珑坐下,轻唤了一声,“辰君。”
“你来了。”尉迟晓睁开眼,让丫鬟拿了件衣服披着坐起身。
文珑关切问道:“胃里很不舒服吗?”
“也没有怎样,就是没什么精神。”
“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