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让你下去了?」平和的嗓音被轻轻拋出了淡红色的唇隙,雪舟微微扬起了眉眼。
「啊?」是不喜欢别人靠他太近吧?虽说有好几年的同袍之谊,但唯一堆积的也仅仅是时间的流量罢了。眼前这名美貌少年对人那种毫不掩饰的疏离感似乎还是跟当初刚加入武田家一样,并未因人情世故的进化而磨去棱角。
「其实……有件事情我想还是当面跟您禀告比较好——」
见雪舟一言不发,小野武于是壮着胆子说下去道:「我日前在城郊找到了藤原政辅——」
冷不防掠过的名字,雪舟那双几乎可以说是漠然的眼神暗地闪过了几丝奇异的光采。
父亲……还活着吗?
尽管当时北条英时扬言杀了他,但战场之上兵不厌诈,事实倒未必然真是如此吧?如果……如果可以的话,他还可以还抱着一点希冀吗?
「喔?那他如今人何在?」雪舟不动声色问道。
「很抱歉,我无法将他带进城来。」
「理由?」
「只有首及而已,现场一片狼籍,原尸身根本难以辨识……」
「死、了?」淡红色的唇带着几分不可思议像是自言自语,后倾的脚步泛起几丝飘虚的错觉。雪舟感觉整个脑袋像是顿时让人给抽干了似的,他退了一步,适巧小野武从背后撑住了他。
「真、他真的……」真的给杀了?没发现袖袍下的手微微渗出了汗。雪舟艰难的别开了眼,他无法理解胸臆间的鼓噪是为了什么?他以为他会毫不在乎他的死,但恨归恨,毕竟还是父亲吧?
「大人?您、没事吧?」小野武见他脸色苍白伸出手想扶他,未料却遭雪舟一把给推了开。
「我没事……可能是风太冷,吹得头有点昏了。别摆出那样的表情,不就是,一个人死了吗?」悬浮在唇角的微笑,讥讽的味道淡淡绽放在空气中,小野武看了突然觉得有点于心不忍。
「这件事……我尚未禀告主公知情……我想,还是先请示大人的意思。」
见雪舟一径沉默,小野武续道:「要将藤原大人的遗体送回京都可能有点困难,但要是您不反对,我可以在伏鸟寺替他落墓,这样大人您要祭拜令尊也会方便许多……总之等日后时机恰当,再另做安排也不迟——」
「你为什么要替我做这些事?」苍冰色的眼木然的注视着扶在城垛的手指,冰冷的口气中还多了点不领情的意味。
小野武不以为意的耸耸肩道:「今天若换做是别人,我也会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雪舟大人,您偶尔可以试着放宽对人的尺度。我可能是多事了吧?不过我想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的亲人客死异乡甚至于连一个归处也没有——」
「随你。」不在乎的丢下了两个字,雪舟兀自沿着城墙一步步走出小野武的视野似是不愿再做出任何响应。
无视雪舟看似无动于衷的态度,小野武仅是一笑置之并没有放在心上。「那我告退了。」
然而秋风斜阳扫过的另一角,雪舟完全没有意识到小野武的离开。他两眼茫然望着逐显幽闇的长空,当指甲滑过城墙石缝时,竟深深划出了凄裂的声音。
情难以堪的咬住了下唇,喉咙却禁不住颤抖的遽痛。当压抑多年的情绪一度涌上喉头,终究还是化为嘎哑而破碎的泣音。
「算计了一辈子,这样不光彩的死法想必您九泉之下也会不甘心吧?但——
真要说不甘心人应该是我吧?您都还没到母亲大人坟前谢罪呢!就这样死了不觉得太卑鄙吗?您把我逼到了这番田地……
就这样一走了之了?您怎么能丢下我?父亲大人……父亲——」
十几年的梦魇,身体发肤所感受到的战栗是他爱京都那个女人胜过于爱他母亲的事实,是他对北条琉光的冀望远远超过自己的自卑感。
不止是不服输,逞强的心态中还多了点无以名状的复杂感情。他要见识他的手腕,他要他知道他藤原昭雅并不输给他眼底唯一自豪的儿子,他甚至在他面前吹响了胜利的凯歌可不是?
然而,在惨烈的迎接这个结果到来之前,想起加贺城的最后一面,他依然不愿给自己一个答复,最后还不是仓皇的回避了。
面对亲人遽逝的锥心之痛,面对失怙无依的茫然感,雪舟对自己的存在开始产生了质疑。
原本一路支撑自己走过来的动力便是活下来向他证明自己的能力,但如今那个人落荒而逃了,他不懂费尽千辛万苦挣来的一切究竟还有何意义——
* * *
走在过去常与平子陵谈笑风生的回廊上,雪舟凭栏读起京城探子捎给他的信息。
信中言明北条京子在得知丈夫爱侄惨死的噩耗之后,全城已经紧锣密鼓的进入了戒严状态。
雪舟闭上双眼,神态显然有些凝重。他将信纸妥善收入衣袖之后信步沿廊而行。
面对权势倾天甚至连天皇陛下都得敬畏三分的北条家,若要一击致胜说实在他也没相当把握。贸然出击的结果往往只是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罢了。京都他铁定是要拿下,但面对城府极深的北条京子,他也只能巧取她的弱点。
尽管是高明的权谋家,但某些天性毕竟也跟寻常女性并无两样——
* * *
越是逼近近畿地带,干寒的气候是愈加明显。微服来到城郊,鼻息虽偶来间杂秋桂的清香,但延续了数月蔓延的血腥味却依然隐约刺激着杀戮的记忆。
遁入幽林密径,只手撩开了垂目绿藤,雪舟点燃火把慎步走入了某个荒芜的洞内。
打从囚禁他开始,今天恐怕是第一次踏进这里吧?不讳言,他实在很好奇他见到自己时会露出什么表情,是憎恨呢?还是一如往常的摆出那张令他不解的哀伤脸孔。
一路上异常的冷清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若他记得没错,他似乎是在此地设下了重兵把守才对。疑惑之际,人已来到了牢房门口。一见门扉半掩,雪舟心里顿时做下了最坏的打算。
光看房内蒙尘的程度不难推敲出他离开的时间,但究竟是谁带走了他?
会是平子陵吗?
脑海中浮现的可能人选除了清原氏之外还会有谁知道这个地方?
但他们现在几乎可以说是自顾不暇,又岂会将北条琉光这烫手山芋揽上手呢?话说回来,面对战后盗贼四起的环境,他们是不是有可能潜进这个地方杀死了守卫而掳走北条琉光呢?
雪舟忧忡的看向坐躺在墙边的那具白骨,那种格外不祥的预感让他一瞬间身体无法动弹。
* * *
地处偏僻有时候也称得上是一种幸运,或许是靠近水源之故,黑部川依旧林荫遮天芳草翠绿,笼罩着浓烈的末夏气息。
向来人烟罕至的上游地带,今日却意外多了虫鸣鸟叫以外的声音。
一高一矮的身影突兀的闯入了这片天地静隅,除了蹒跚的步履,还不时伴随着几声低抑的惊呼声。
「赤染大哥!」
男孩神色慌张的赶紧伸手撑住身前那副摇摇欲坠的身体,黑曜石般的眼眸更是万分戒备的留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回头看见男孩紧锁的眉头,脸色几乎可以用惨白来形容的青年也只是笑笑拍拍他的手。「别担心。只是走太久人有点累了。帮我一下,扶我到树荫下坐坐好吗?」
把橘香川送到加贺城之后,赤染契可以说是万分狼狈的从雪舟面前逃了出来。原来长久以来,他在他眼底始终都是这么可笑——
被用来交易的感情算什么呢?
几乎是一路捱着打,他感觉到自己的肉体似乎正在求得一个解脱。直到拖命来到了黑部川,他以为这就是全部了——
「赤染大哥,我们不应该再走下去了!你情况越来越糟糕,我们赶紧找个大夫瞧瞧好吗?而且你又在发烧了,这样下去会很危——」
「天气越来越冷,体温偶尔高一点也比较保暖……用不着看什么大夫啦!你要知道我们的行踪能越隐密越好,想想咱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可千万不能在这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啊!」赤染契一鼓作气讲了一堆话,累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他试着集中精神看着他顺手救出来的男孩。不讲什么冠冕堂皇的见义勇为,他总得再找个理由跟那个人碰面吧?毕竟平子陵的解释还不足以说服他,他在意的是——不管什么都好,只要他愿意说,他想他都会愿意接受的。
为什么都在一起这么久了自己却还是总被他拋得远远的呢?难道他看起来就真的这么不可靠吗?
「可是——」
赤染契靠着树干,神色看起来虽然有些疲累,但还是不改嬉闹心态用力捏开了北条琉光那张几乎哭丧的脸。
「好痛!放手啦!」冷不防被偷袭的北条琉光气得拍开他的手,赶紧揉着被捏疼的双颊。
「嘿,会痛吧!你瞧你这表情可比刚才有趣多了!乖,听话。等风头过了赤染大哥再带你去找你雅哥哥好吗?」
「雅哥哥……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雅哥哥了……以前的雅哥哥不会害人……我还记得他连小鸟死了都会难过好久,可是他现在……他现在居然连我都——」不提还好,一提到这个名字北条琉光难掩神伤。难过的别开头去,只见低垂的长睫隐隐颤动,更是语带哽咽的口气。
赤染契深深看了他一眼,故做轻松的仰躺在草地上。「你雅哥哥没有变,因为再也没有人像我这样了解他了……他只是爱逞强,事实上心里比谁都还要脆弱……琉光,你雅哥哥若真的对你无情,要折磨你父亲的方法成千上百,就绝对不会只是软禁你而已……」
「父亲?这跟我父亲大人有什么关系吗?我不懂你的意思……」
「没人告诉过你吗?昭雅其实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
北条琉光瞪大了眼,原本挺直的上半身却在听到那句话之后瞬间崩落到半跪的小腿上。
* * *
尽管几经改朝换代,但聚集在议事堂的凝重气氛似乎已经与周遭的空气融为一体悄悄流窜在此起彼落的尖锐言语底下。
当雪舟神色严肃的跨出堂门口,身后尾随的上村却神秘兮兮的将他拉到长廊一隅。
「雪舟君,方才主公问你的话为何不照实回答呢?你要知道主公最厌恶人家隐瞒他事情,可是你却偏偏你三缄其口!